| |
| 刘文定(后排中)9个兄弟姐妹的合影。如今，这张照片上的几张面孔，已经永远被定格了 |
震后首入北川记者的生死记忆
那个扯他裤脚的小女孩已经没有了动静，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们，再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他开始哭泣，车里所有的人都在哭，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哭，车在抖动。
一个男医生当机立断，因为没有手术的条件，他找了一把菜刀，在菜刀没有经过消毒，人也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生生将左脚砍下来。
新快报特派记者 王星/文
新快报特派记者 王翔/图
刘文定，《绵阳晚报》的总编辑助理，在他的坚持和带领下，《绵阳晚报》成为第一个进入北川的新闻媒体，北川的灾情得以迅速传出。
1
出报
当天只有7000份报纸，但还是让绵阳人在电视台、电台都受影响的情况下得到了关于地震的准确消息。
●5月12日14时28分
和风轻拂，江景开阔，这是绵阳本就有的景致。
地震发生时，《绵阳晚报》总编辑助理刘文定正在办公大楼四楼，准备当天三点钟编前会的内容，今天正好是他值班。
这天没有不同于往日，但一切就在14点28分改变了。
剧烈的晃动开始了，办公桌上的东西都跌落地上，文件柜倒地，人也摔到了地上。从四楼跑到一楼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到了楼下，刘文定看到了同事们的惊恐和四周的惨状。“绵阳遭地震了。”刘文定的意思是，绵阳是震中，应该是遭破坏最厉害的地方。此时，他还无法想到汶川，甚至北川。
刘文定的反应很快。
他马上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操起电话，但发现此时已经没有了信号。第二件事情，立即让记者部副主任去地震局了解情况。第三件事情，明天怎么出报。
●5月12日16时30分
很快，消息反馈回来，是汶川大地震，当时的消息是8级震级。
印刷厂肯定出大事了。刘文定决定开车去看一下。到了印刷厂，刘文定看到顶棚都下来了，地上到处都是地缝，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翻浆。
最让刘文定欣慰的是机器没有出问题。机器没有问题可还是出不了报纸，此时全城断电。发电机里只有能维持一小时印刷的柴油。
刘文定派了一辆车，带了三个油桶，到附近去找柴油。
赶回报社之后，他组织了几个人到四楼将组版机抬下来放到一辆车里，准备有余震时转移。
刘文定开车到绵阳师专，他知道那里有发电机。绵阳师专同意了刘文定的用电请求。
刘文定的沉着对第二天的出报起到了很大作用，正是买回来的柴油使得印刷厂的机器得以正常运转。第二天，报纸如同往日一般在7点钟就上街了。虽然受到地震影响，当天只有7000份报纸，这只是平时的十分之一，但还是让绵阳人在电视台、电台都受影响的情况下得到了关于地震的准确消息。
2
出发
听着两边山上乱石不断滚落的声音，刘文定抱歉地对杨卫华说，“兄弟，真对不起，我把你带来，可能就把你给送了！”
●5月12日17时
北川县委组织部的一个干部赶到了绵阳，他是坐农民的摩托车跑出来报信的。“北川非常严重，一片平地，死了很多人。”这是绵阳人从北川方面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柴油买回来了。虽然只有两桶半油，不过这可以支持4个小时。出报没有问题了。
此时宣传部下了命令，要求各媒体记者到重灾区去。刘文定要求带队，理由充分，“我是北川人，熟悉地形”。
刘文定将12个人分成三辆车，每车间隔半小时出发，这样如果遇到滚石，塌方或者余震，不至于全军覆没。“都埋了，谁干活”。
此时手机的短信平台已经恢复，但电话仍然不通。
●5月12日22时
出发了，刘文定和摄影记者杨卫华坐第一辆车。车在半路，有短信传来，宣传部发命令，从安全角度出发，要求各报社记者在安县集合，第二天早上一起进去，晚上进去太危险。“我们要进去”。刘文定信念坚定。
距离北川还有10多公里，在擂鼓镇附近，公路已经遭受很大破坏，山石铺满公路，随处可见尸体。
更危险的是不断有山石从山上滚下来，由于公路紧贴大山，对车对人都构成了威胁。
一辆救护车拦在路中，前面道路已经被封死。刘文定下车指挥附近的人清理一下路面。“停在这里很危险，不能在这里等死。”清理过后，刘文定的车刚开过去，又一堆乱石落下来，后面路又断了。
大地还在剧烈颤抖，山上不时有岩石滚落到公路上，窗外漆黑一团，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行驶着，由刘文定和摄影记者杨卫华组成的第一梯队，就像敢死队一样在前面开路。前面又有近百米的路面被塌方乱石掩埋。听着两边山上乱石不断滚落的声音，刘文定抱歉地对杨卫华说，“兄弟，真对不起，我把你带来，可能就把你给送了！”
临出发前，爱人李春梅哭着坐在车里不下来，“要死一起死。”“你哭也没有用，我做的是媒体，如果做别的工作我可以不去。”刘文定的态度很坚决，他认为，大灾难就是大考验，就是大机遇。“今晚就是有天大的困难，《绵阳晚报》记者也要在现场，在第一时间采访到重灾区的灾情。”他对爱人和劝他的报社领导说：“你们不要劝了，这是记者的天职！如果我们离重灾区最近的媒体都没有在第一时间里报道，以后我们还咋个办报？今天，我就是翻山越岭，也要走到北川！”
正是刘文定的坚持，才让《绵阳晚报》成了第一个进入北川的新闻媒体，让北川的消息迅速传出来。也才有了杨卫华的“敬礼娃娃”那张震动全国的照片。
3
救人
刘文定他们脚踩过的地方很多都是松的、软的，他们用手挖开脚下的瓦砾和土石，随处可见的就是十几具尸体。
●5月12日23时30分
过了北川中学，通往北川县城的路彻底不通了，而且已经有警察在那里开始管制。
无奈，刘文定带队返回到北川中学，这才看到了北川中学的惨状。
暗淡的光线，凄惨的呼救声，凄厉的哭声，那场景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救人要紧。”刘文定他们脚踩过的地方很多都是松的、软的，他们用手挖开脚下的瓦砾和土石，随处可见的就是十几具尸体。
“叔叔救我。”在更深处不时传来呼救声。于是，他们先搬开上面的尸体，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寻找着幼小的生命。在救孩子的时候，杨卫华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拉他的裤腿。他发现就在脚下半米的瓦砾深处，有五六个孩子叠压在一起，孩子的手从缝隙中伸出。他们从最上面的开始救起。大家没有带工具，都是靠手。他们用手挖着，并同时鼓励孩子要有信心，要坚强。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他的裤脚下又有人在扯他。大家特别着急，但面对倒下来的梁柱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再过一会，那个扯他裤脚的小女孩已经没有了动静，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们，再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一个花季少女，就在所有人的眼前离开了。
《绵阳晚报》的三队人马12个人，在5个多小时的忙碌中，救出10几条生命，但让他们难过的是，很多挖出来的生命抱在手上就凉了。
次日早上5点钟，刘文定叫大家回车上休息，但没有人能睡下去，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尸体。在救人的过程中没有人害怕。刘文定一个人那天就背出了10多具尸体。“没有工具，没有重型机械。如果有顺手一点的工具，就可以多救活几条人命。”
4
噩耗
在路上，刘文定遇到了一个北川县委的熟人，脸上全是血，见到刘文定，第一句话就是噩耗，“你哥没了”。
●5月13日6时
大家都无法休息，现在更要命的是，还不知道县城有多惨。路已经不通了，他们决定跨过山坡。到了高处往下望去，“北川没了”。
“整个县城几乎全没了，而且不光是坍塌，还有山体滑坡掩埋。”
地震造成了两座山山体滑坡，山体就像包饺子一样把县城“包”在里面了。在路上，刘文定遇到了一个北川县委的熟人，脸上全是血，见到刘文定，第一句话就是噩耗，“你哥没了”。
当时刘文定的大哥大嫂正在给屋子搞装修。而那房子随后被埋了有20米深。到现在，大哥大嫂的尸体也没有找到。
刘文定兄弟姐妹13个，不过，在地震前，刘家的13个兄弟姐妹已经有4个逝世。文定的父母5年前就去世，大哥是家里的主心骨。“大哥的字非常好。”刘文科的字曾经在中宣部的书法大赛中获得金奖，现在是绵阳书法协会名誉主席。“大哥的名声在外，新加坡和香港都有人来求字。茂县八成的招牌都是他写的。”
刘文定和大哥的感情非常好，说起哥哥时，起初镇定的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5月13日10时
大姐也没了。走进北川，一片狼藉，噩耗也一个一个传来。
大姐的房子并没有倒，但是她却在地震发生前走出了屋子，来到了街上。后来大姐家的人找到了大姐的尸体，但脸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仅仅从衣服、裤子和鞋看出来应该是大姐。
刘文定小弟刘文忠的女儿也死了，死在北川中学，尸体都没找到。班上有6个同学被救出，他们证实刘文忠的女儿就在楼里埋着，楼倒了之后，他们说过话。
刘文定大妹刘文风的女儿龚悦被救了出来，不过失去了左腿。
当时大梁压住了龚悦的左脚，左脚已经粉碎。被发现时，人已经非常危险。绵阳三院的一个男医生当机立断，因为没有手术的条件，他找了一把菜刀，在菜刀没有经过消毒，人也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生生将左脚砍下来。
龚悦随后被送到了绵阳502医院。因为抢救及时，龚悦很快脱离危险。短短几个小时，刘文定已经知道有4个亲人离开了自己。
刘文定一家是土生土长的北川人，羌族。刘文定的二妹在绵阳，没有出事。而大妹刘文风死里逃生。刘文风是北川茶厂的厂长，高级经济师。地震发生前，她去车间检查。就在她走出厂房30米远之后，厂房就倒塌了，100多名工人葬身其中。
小妹家房子倾斜，但没有倒，人也没有事情。
5
照片
他回头望了一下郎铮的位置，正发现郎铮慢慢举起手臂，一个标准的敬礼动作马上就要出现，快门响了。
●5月13日11时
开始下雨了，地震指挥部命令撤退。
“我再去看看，你们先走。”刘文定让大家先回绵阳，但没有一个人走，所有人都站在刘文定身边。
记者部主任李勇不停地说：“我们回绵阳吧，我们要向报社汇报情况。”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在这个伤心地方继续呆下去”。
刘文定决定带着大家回绵阳，他们搀扶着一些伤员从北川县城走了出来。到北川中学，刘文定看到军队一批一批赶到了。
乘坐面包车往回走，他坐在副驾驶位置。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亲人，还有那些至今没有消息的亲人，他开始哭泣，车里所有的人都在哭，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哭，车在抖动。
到了绵阳，刘文定先回到家里。嘱咐儿子把所有的亲人能找到的马上找到，并把他们都接到自己家里。
●5月13日14时
刘文定回到了报社，另两辆车的人都早回来了。
报社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大家都在院子里开会。看着刘文定走进来，没有人说话，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泪水。
刘文定想说话，但很久也没能发出声音，只是泪水在流。
很久，刘文定终于有了声音，“不想那些了，我们看看我们可以写些什么，晚上要做些什么。”
就在那天，刘文定看到了“敬礼娃娃”。
“敬礼娃娃”郎铮就是《绵阳晚报》几个人救出的十几条生命中的一个。
在北川中学附近就是一所幼儿园。摄影记者杨卫华听到了郎铮从废墟中的呼救声。杨卫华找到了郎铮的具体位置，于是找来军人一起开始了营救。
郎铮被救出的过程中没有哭泣，直到被军人抱在怀里，才有了几声哽咽。
郎铮被抬到门板前，杨卫华已经离开，他走到了一片废墟的高处。他回头望了一下郎铮的位置，正发现郎铮慢慢举起手臂，一个标准的敬礼动作马上就要出现，快门响了。
眼泪随着快门的响声夺眶而出。杨卫华在废墟上立了很久。
这张照片15日出现在《绵阳晚报》上。
刘文定后来写了一篇关于杨卫华的文章，名字叫《记者兼战士硬汉也柔情》。
在那天的图片版上还有一张让人震撼的照片。在北川中学的新校区，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一处建筑还留在地面上。杨卫华来到这个地方后，学校只有校门口的旗杆没有倒，上面挂着国旗。鲜艳的国旗在一片废墟中迎风飘扬。杨卫华没有让震撼只留在心中，他拍下了这个场面。
6
死别
“不是我觉悟高，我真的想让思想转移一下，不然人会崩溃的。”从12日到26日，刘文定体重轻了11斤。
●5月14日12时
刘文定的弟弟从北川来到了绵阳，刘文忠的女儿已经遇难，而刘文忠爱人家里死了7个人。
刘文忠跟哥哥还说起了他们的表弟。
当时，表弟半截被埋在地里，半截在上面，胸腔里全是血，生命垂危。“你用锄头把我刨死吧。”痛苦的表弟对刘文忠说。刘文忠让表弟坚持，表弟就用瓦片割自己的动脉。刘文忠抢下瓦片，并用布给包扎起来。但痛苦绝望的表弟并不想坚持，他开始用砖头砸自己的头。
刘文忠跑出去找人，“不要放弃，我去找人”。
等刘文忠回来时，表弟已经死了。刘文忠抱着表弟的头痛哭。
表弟家一共6个兄弟姐妹，只活了一个。
●5月15日13时
被埋了71个小时的朱春燕被救了出来。朱春燕是刘文定二姐刘文娣的孙女。
朱春燕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起初，活下来的同学还在黑暗中相互鼓励着，并唱起了周华健的《朋友》，还相约如果谁能活着出去，一定聚在一起大吃一顿。两个小时之后，歌声没有了，一天过去之后，发出声音的同学已经没有几个。甚至还有同学说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随后就一头撞到了墙上。
朱春燕靠着顽强的毅力撑了下来，她靠喝尿和身边的一瓶墨水坚持了下来。
这个班最终有6名学生生还。
朱春燕双腿被截肢，那时她依然命悬一线，医生说要保命得靠一种叫人血白蛋白的药品，大概要五支才能救活孩子的命，而当时整个绵阳都没有这药，全国也都告急。后来终于从北京两家医院找到15支人血白蛋白，救活了朱春燕和其他两个孩子。
●5月26日
面对整个大家庭的崩塌，刘文定选择了坚持，但内心的痛苦无法消除。
刘文定每天坚持去上班，夜里5点才回到家里。“不是我觉悟高，我真的想让思想转移一下，不然人会崩溃的。”从12日到26日，刘文定体重轻了11斤。
“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太累了，活着太难了。”刘文定想请心理医生到家里，不是他一个，整个一个大家庭都面临着同样的心理问题。刘文定经常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九兄妹的照片，独自落泪。
九个兄弟姐妹的合影照片是在今年的3月29日照的，那天是刘文定老婆李春梅的生日。那次也是二姐第一次到绵阳。二姐一家到现在还生死不明。二姐刘文娣一家在北川的深山里，从山里走出来要四天三夜。但刘文定坚持认为，二姐一家还活着，他不想照片上又少了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