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坍塌的二王庙。
2005年的都江堰风光。图/郭杨
两千余年前,李冰父子修都江堰,凿玉垒山,驯服的岷江水从玉垒山中穿行,被截断的山丘成为江中孤岛,唤作离堆。
千年以来,离堆前的江口处渐渐形成了一座城市。城市以离堆为中心呈扇形分布。无论是草庐泥舍,还是后来的高楼广厦,都像跪拜的臣子,面向离堆,祭祀征服自然的奇迹。千年以后,这座城市叫做都江堰。
都江堰呼吸着青城山的山风和岷江岸的水汽茁壮成长。汶川地震后,都江堰受损严重,城区超过50%的建筑需重建。
所幸城市抗击自然的精神风骨犹存,为设计重建方案而进行的调查已展开,人们正在为美丽的明天而努力。这座以征服自然为骄傲的城市,正在将骄傲延续。
伤怀离堆 离堆公园曾是都江堰市最安静的地方。
公园之内有闻名遐迩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浩荡的岷江水,从鱼嘴处分流为二。内江之水,过飞沙堰,穿宝瓶口,轻拥玉垒山后,直扑西蜀平原。
玉垒山上修有二王庙,庙内供奉着李冰父子。因开山引江灌溉天府的壮举,李冰父子被蜀人视之为神明。
玉垒山对面沿江的甬道上,透明的阳光穿过银杏树的枝叶洒落而下。平日,许许多多买有年票的都江堰市民,踩着阳光的影子,悠闲踱步。
这幅美好的画卷,在5月12日下午,被无情撕碎。
大地震从18公里外的汶川袭来。当时,离堆公园景区工作人员周川好和5名同事冲出办公室。地面剧烈摇晃,6个人紧紧拉住手,试图在颠簸中稳住身子。
震波未消,周川好甩开同事,发了疯似的向飞沙堰的观景亭跑去。20余分钟后,他跑到目的地,看到玉垒山山腰上的二王庙,开始整体滑移和下沉。掩映在树木中的红墙黑瓦,化作一片狼藉。
当时,园内的一切对外联络全部中断。周川好跑回办公室取来相机,一路察看古迹受损情况。
二王庙内,李冰父子的神位,已无法分辨本来面目。泥石流冲垮了戏楼、厢房、52级梯步、照壁、三官殿、观澜亭、疏江亭和围墙。庙宇的前山门已扭曲变形,历代皇帝御笔石刻和众多古人匾额,深葬于泥石流中。
二王庙内遍地瓦砾,已无可立足。周川好站在废墟上,呆呆地看着山下轰鸣的岷江。
岷江水依旧激流如箭,只是颜色从原本的清碧,变为浊黄。
这座始建于1500年前的古刹,历史在这一天定格。
当日下午,千余名游客被紧急疏散。在公园门前的广场上,惊魂稍定的市民聚集在一起,他们开始打听二王庙的情况。周川好想瞒住这个消息,但消息很快被疏散出的游客传开。
大量市民试图涌入公园,看一眼二王庙的现状。出于安全考虑,周川好拒绝了,“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周川好在离堆公园工作逾10年,二王庙如同亲人一般。对许多都江堰人而言,李冰父子就是城市的精神图腾。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被都江堰人视为李冰父子的生辰。祭祀传统可上溯千年。
上世纪90年代后期,当地政府将祭祀活动改为庙会。彼时,二王庙前人流熙攘,各类商贩云集,大殿前的52级梯步上,市民们摩肩接踵,表情虔诚。
每次,周川好都负责维护景区秩序。他记忆中,总有市民带着年龄尚小的子女,去二王庙的主殿,许愿后敬上一炷香,然后给孩子讲李冰父子的故事。
主殿对面的戏楼内,古老的川剧正在上演。而在离堆公园门前,搭建有舞台,受邀而来的明星们,演唱着现代歌曲。传自不同时空的声音,演奏着都江堰人自己的节日。
而今,这一切不复存在。除二王庙外,园内的伏龙观等多处古迹受损严重。国家文物局专家勘察后表示,垮塌的古建筑基本上无法修复,只能重建,二王庙的修复重建方案需两三年后才能论证得出。
在玉垒山脚,记者问周川好,今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会不会在倒塌的二王庙前祭奠。
他沉默了,许久不说话。
岷江边,江鸟鸣声阵阵,好似呜咽。
半壁青城 都江堰市区西南16公里是青城山。穿梭于市区和青城山的长途车上,时常可见“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的字样。
这是都江堰人的骄傲所在,拜水是城市的精神寄托,问道则为城市的文化底蕴。
73岁的袁中友祖居在青城后山的泰安古镇中,青城山是他童年时的玩伴。他在山内的竹林中采竹笋,在山前清可见底的河水中洗澡,在山对面的祖屋中居住。
后来,青城山渐渐热闹,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寻访古迹,来看细云缭绕的群山。
1988年,袁中友和3个儿子开了泰安古镇内的第一家旅馆,取名叫龙溪苑,生意红火。随后,越来越多的农户不再耕田,开起了农家乐旅馆。
上世纪80年代后期,青城山的旅游资源被逐渐开发。散落的饭馆旅店,绵长的白墙黑瓦,泰安古镇以独特韵味吸引了众多游客。前往青城山览胜的人们,喜欢在这里驻足。
在青城前山,景区工作人员陈刚也为热闹的生意动心,他以员工优惠价格承包下了前山的游仙驿站。刚进前山的客人,可以在此饮茶。旺季时,每日进山游客达万人。
2008年,他得知,景区定下的年度门票预计收入目标为1.7亿元。
地震前那一刻,陈刚正给客人倒着毛峰茶,数十名客人在驿站前的凉棚下打量着青城山。而在后山的泰安古镇内,袁中友在自家旅馆的院内摆上3桌酒席,席间还有数名外国游客。席上刚摆上一锅当地名菜“白果炖鸡”。
然后,地震发生了。
14点28分,大地发威。青城山开始摇摆,前山的道观开始坍塌,观山缆车摇晃如铃铛,海拔1260米的青城最高峰上,老君阁几乎被夷为平地,一位游客在摇晃下被甩出峰顶护栏。后山的山脊地面从中间开裂,巨大的泥石流瞬间涌向两处山谷。后山的千年古刹泰安寺内,佛像倒地,大殿移位。青城山不再宁静
陈刚扔掉茶壶,带领着客人跑出凉棚,瓦片如雨飞袭而至;后山的小院内,袁中友死死抱着院中的大树。他亲眼看见,对面的房子塌了,一对从成都过来的夫妇被埋其中。
因需疏导大量游客,且已无路进山,青城山景区后山处的处长刘宽是在震后第二天上午,才通过一条小路爬上被大自然封锁的青城后山。
在海拔1000多米的山顶,刘宽第一次看见震后的青城后山全貌。
三分之二的游山道路被毁,架于山腰的龙隐峡栈道全部被毁,百余处观景亭被泥石流淹没得仅剩檐角。五龙沟内,著名景点三潭瀑布水流断绝,瀑布下面积约20平方米深约6米的水潭被完全填平。
青城山直接损失超过20亿元。后山百余景点只剩7处,幽绝天下的青城山仅余半壁。
“找不到合适词语来形容心情,大自然太残酷了”,刘宽说他当时腿发软,口中发苦,想哭却哭不出来。
工作9年,刘宽是青城山后山景区的缔造者之一。2002年和2005年,他曾参与对景区进行了两次大规模改造。而今,这一切被淹没在碎石和泥土中。
比刘宽更牵挂后山情况的是老人袁中友。
地震后,儿子劝他,全家搬走到别处居住。老人执拗地不愿离开青城山。他说,青城山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每天晚上,袁中友就住在院子里的帐篷中。
帐篷后是倒塌的宾馆。帐篷对面是巍峨的青城后山。后山苍翠的林木中,一道道土黄色的滑坡狰狞刺眼,如同一道道泪痕。
夜啤广场 岷江水流入都江堰市市区,便分为走马河等多条水系。水流穿过城区,沿河两岸是夜啤酒广场。
夏秋之际,华灯初起时,络绎不绝的游客和当地市民喜欢前往河边畅饮,当地人将这种休闲方式叫做喝“夜啤”。
喝夜啤,已成为都江堰人生活的一部分。夜啤广场最热闹的地方在离堆公园旁的南桥边。
37岁的罗建是其中一家夜啤店的老板。店名“岷江渔夫”,已开业7年。
店内共有10张桌子,均设在临江的长廊内,主要卖田螺和麻辣大虾。旺季时,罗建会招聘七八名服务员。
彼时,酒客满座,常有客人趴在江边的护栏上,边聊天边等座位。
箱包店老板郭石曾是酒客中的一员,从四川安县来到都江堰市做生意3年的他,早已在潜意识中将自己当作都江堰的一员。
他很快接受了喝夜啤的传统。在他的记忆中,每晚夜啤广场的红灯笼连串挂起,成捆的雪花啤酒和冒着泡沫的扎啤被摆上桌面。他喜欢一边用手剥着虾壳,一边和朋友聊天。
“聊什么都可以,喝多了就吹吹牛,或者唱歌。”郭石说,在夜啤广场,有很多安徽的年轻人,背着音箱,怀里抱着电吉他,手持麦克风,只需20元钱就可以随便点歌,高兴了还可以自己唱。
他说,都江堰人性格温厚善良,喝醉了除了喜欢唱歌外,很少闹事。在江边酣畅淋漓地喝啤酒与唱歌,已经成为他最美好的回忆。
夜啤店的生意越做越好后,罗建在酒店旁的南桥社区买了楼房。三口之家,夫妻俩经营酒店,儿子读初三,生活和喝夜啤一样酣畅。
5月12日那天中午,罗建和往常一样,到市场买河鲜,他正在厨房收拾鱼时,地震袭来。家里的楼房成了危楼,罗建一家人搬到了河边的帐篷中。
“别叫我罗老板,现在都受灾了。”罗建苦笑着说,家人平安就已经是万幸。
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楼房内给儿子做条鱼,但他也知道,这个愿望很遥远。他说,将来还要再开夜啤店,但这是更为遥远的事,“元气大伤了,都江堰人很久都没心情喝夜啤了”。
傍晚时,罗建来到江边,啤酒长廊空空荡荡,破损的玻璃橱柜倒在地面上,记录着当时的慌乱。红灯笼尚在,随着江风摇摇摆摆。
他拎了两瓶啤酒,是地震时从店铺中搬来的。“喝点酒压压惊”,他干了一瓶啤酒,然后沉默。虽然江风和涛声依旧,他却说:“怎么也喝不出当时的感觉。”
喝完后,罗建想摔瓶子发泄,但终于没有摔,瓶子还可以用来装水。
郭石的帐篷离罗建家的不远,他捡来一块招牌摆在帐篷口,招牌上写着“离堆啤酒第一家”。
郭石说,夜晚风大,牌子可以用来挡挡风。
伤心聚源 从市区中心的离堆公园开车向东南约12公里,是聚源镇。许多农村孩子在这里积攒着进城的梦想,聚源中学是这梦想的摇篮。
聚源中学从未想到以这样一种方式成名。
这座成立于上世纪50年代的农村中学,一直试图挤进都江堰名校之列。农村娃的勤奋认真,给了学校机会。
1986年,学校建成了第一座3层高的教学楼,1996年又在教学楼东侧接了一座3层高的教学楼,同时把老教学楼加盖为4层。此时,聚源中学已因首创农村初中寄宿制教育而闻名全市。
学校西侧的小超市老板高女士已在此地经营7年,她已经习惯听学校每日上午响起的眼保健操的广播声。
小超市生意最好的日子是每周一的早晨。那时,从家里赶回学校准备住宿的学生,总会在这里购买大量食品和文具。
高女士说,卖得最好的就是圆珠笔、水笔以及笔记本,“农村娃们都喜欢学习,零食和玩具买得很少”。
学生们的用功,赢得了回报。在聚源中学校园内的展板上,记录着辉煌的战果。
“2005届毕业班取得了优秀的成绩……成为都江堰市农村中学第一名……”
“2006年,我校毕业班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
“2007年,我校毕业班取得丰硕的成绩,又是历史以来最好的一次……”
历史在这里断裂。2008年5月12日下午,大地震震垮了聚源中学的教学楼。楼内上课的273名学生和6名老师遇难,10名学生失踪。举世同悲。
初二(3)班的马国峰是幸运儿之一,当时他在操场上体育课。活着,对他是一种偶然。
救援结束后的许多日子里,他喜欢爬上教学楼废墟,静静地看顽强耸立的教室黑板。一开始他还哭,后来他变得不爱说话。
地震过后第5天,高女士第一次回到小超市。她卷起卷帘门,收拾了一下柜台,然后呆呆站立。她妹妹的儿子,在聚源中学读初三,地震时遇难。她劝了妹妹5天,同时也劝慰自己。
小超市基本没生意。她说,开业只是因为多年来的习惯。她知道,数米之外的聚源中学已是一片废墟。
5月27日,马国峰复课了,地点在距聚源中学千米的聚源小学。
他告诉我,他这些天老做梦,一个梦是学校又塌了,连老师和他在内活下来8个;另一个是他梦见学校又建起来,从来就没倒过。
两个梦反复折磨着他,带着恐惧或喜悦。
马国峰的同班同学谢强,小学就是在聚源小学就读。读了两年初中又回到原来的小学,一切对他来说熟悉又迷惑。
他说好像时光倒流,他说希望一切都没发生。
震后商街 一切已经发生了。
在城市街头,巨幅的商业广告被撤下,换成抗震标语。许多标语牌的背后,是垮塌的废墟和布满裂痕的危楼。
李冰精神已被写入抗震标语。都江堰人在怀念垮塌的二王庙,也在试图延续着李冰精神,继续与自然抗争。
让都江堰人欣慰的是,除却鱼嘴处遍布裂痕外,古老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并未受损。
这让都江堰人安心,他们试图重寻往日的秩序,尽量恢复城市的过去。公交车开始恢复运行,穿梭于许多古香古色的站亭之间。漆成黄色的出租车也重新上路,和过往一样的打表,穿梭,审视城市。
胡朝俊是都江堰市的一名的哥,地震过后许久,他也没有上班。“满城都在哭,总能见到废墟,心里太难过,没法开车”。
胡朝俊开出租车已经8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大量游客涌入都江堰市,这让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他总是热情地向游客介绍美丽的都江堰,“比如购物就是百货大楼,买衣服就去幸福路”。
胡朝俊所说的百货大楼,是指成都百货大楼都江堰店。
地震过后数日的百货大楼,一个断臂的模特,孤单地矗立在橱窗内。通过玻璃门,大厅地面上凌乱散落着各类包装,扔得最多的就是应急照明灯的纸盒。
在以卖服装闻名当地的幸福路上,林林总总的品牌店房门紧闭或者已成危房。一家著名品牌的旗舰店内,温州人老徐正在收拾货物。
老徐来都江堰市已10年,从小本生意到加盟品牌店,都江堰市记载了他的创业历史。他说,他已经分不清是温州人还是都江堰人。地震后,他决定暂时回温州。温州人的生意头脑,让他选择等待和观望,但城市情结,让他难舍都江堰,“我会回来的,一定会”。
地震后,都江堰市国土资源局对青城山镇等9个乡镇的外迁意愿展开调查。调查结果于6月得出。届时将根据结果展开灾后安置和重建。
此外,都江堰地区已有2000余灾民入住临时安置的社区,7个对口省市援建的27万套安置房正在建设中,重建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展开。
在一所帐篷小学内,一名刚复课的小学生写下他的儿童节心愿,也道出了胡朝俊等许许多多都江堰人的心声,“我希望在六一节那天都江堰会变成以前的样子”。
孩子的心愿充满希望。
在充满希望的等待中,城市的伤痕或可平复、愈合、淡去。(记者 王鹏 卢国强 都江堰 图片除署名外 均由本报记者 任峰涛 摄) (来源:京华时报)
(责任编辑: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