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朋友围坐在一起吃阿婆的寿筵。 本版图片由本报记者 欧阳晓菲 摄 |
阿婆展示自己的最后一颗牙。 |
长孙杨波给阿婆叩首祝寿。 |
百岁羌族老人的特殊生日
100岁的阿婆马常英撒谎了。
她说,在家里过完100岁生日后,她就会下山,离开汶川县龙溪乡阿尔村,那个地震后随时会发生泥石流和滑坡的地方。
6月22日,是阿婆的百岁生日,她的子孙回到了空荡荡的村里,为她摆起寿筵。
阿婆仍然决定不离开,可谁会抱怨她呢?100年了,阿婆和她的家早已血肉相连。
阿婆的“谎言”
“阿达,乌哼呐,拉拉阿念达呼拉。
杨波说的是羌语,汉语意思是:奶奶,您好啊,祝您长寿!
阿婆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向孙子伸出双手,她听不到孙子说了什么,她太老了。但她应该知道孙子说了什么,过去的几十年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她的儿孙都会向她磕头祝寿。虽然她的一些晚辈也已经是老人了。
天色越来越暗,阿婆的生日即将过去,她兑现承诺的时候也快到了——离开阿尔村,可子孙们没有一个人催促阿婆。
大地震导致阿尔村两人死亡,绝大多数房子或是倒塌或是裂缝,更糟糕的是,经过地质专家勘测,阿尔村周围的大山随时会发生滑坡和泥石流。从6月17日到19日,包括阿尔村在内的所有龙溪乡村民全部紧急避险到安全地带。
全村大动员时,很多老人都不愿意离开家乡,阿婆坚持到了最后。她对劝她的人说,要在家里过完100岁生日才会离开。
生日那天,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的军医们来到阿婆的家,医生们带来了晕车药,可阿婆不愿离开。
其实,她的子孙们早就知道阿婆不会走。他们提前一两天,从安置点回到了空荡荡的村庄,带着从汶川县城买来的食物,从房梁上取下熏好的腊肉,给阿婆庆生。
简单的生日会
从10多年前开始,阿婆的生日就成了村中的一件大事。村里160多户,每户都会出一个人来参加阿婆的庆生宴席,流水席要从中午吃到深夜。
“今年只能简单了,连生日蛋糕也买不到。”小孙女杨霞说。
6月20日起,10多个直系亲属从安置点搭车往家里赶,家里虽然很危险,可他们不愿错过阿婆的生日。
阿尔村的村民习惯一天只吃早餐和晚餐。22日,阿婆起床后,吃了早饭,穿着素花点的传统长衫坐在里屋,桌子上摆着炒黄豆和花生瓜子糖果,女人们围坐在阿婆周围。
大孙女婿马志武负责做饭,中午12点,一盆削了皮的土豆早已泡在水里,马志武操刀切着从县城买来的10多斤鲜肉,案板上还摆着芹菜、青笋和泡好的木耳。熏好的腊排骨和腊肉一锅锅地在屋外的炉子上滚着。
阿尔村原本居住着700多人,现在只有30多人还在村里,除了特意赶回的亲戚,还有十几个中老年村民,留守在家里喂猪。
从中午开始,亲戚和村民们走进阿婆的屋子,他们提着买好的礼物,往阿婆手里塞着20到50元不等的钱。他们贴着阿婆的耳朵,大声说着祝福的话,阿婆有时听不清,但她很热情地回应着。她比划着自己的年龄,张开嘴巴让人看看自己只剩下一颗的牙齿。
生日筵席从下午4点半开始,家里人只摆了两张桌子。
“去年摆了5桌,吃到晚上9点;前年摆了6桌,吃到了凌晨。”小儿子杨庭德说,“今年没办法,大地震嘛。”
筵席照例是亲友先吃,直系的子孙和阿婆最后上桌。
阿婆喝一小半盅酒,吃了一点点煮得烂烂的腊肉和土豆。
她的生日会很简单,但是在自己的家里。
100年的家
阿婆在阿尔村住了100年了。那是个云雾缭绕的高半山区。山上满是植被,石块和黄泥建成的羌族风格的房子错落地分布在一块块平坝上。山泉水通过管道引到各家各户,奔腾的岷江水穿村而过。
阿婆的娘家是阿尔村的白家夺寨,后来嫁到阿尔村的巴夺寨,阿尔村一直是她的家。
25岁的小孙女杨霞从小睡在奶奶身旁,奶奶对她疼爱有加。有时候,奶奶会说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她的记忆里有红军途经阿尔村宿营一夜,有1933年的茂县大地震,还有很多很多苦难的经历。
杨霞在都江堰上了中专、大专,完全是一个城里的姑娘了。一回到家,她就搂着奶奶的脖子,贴在奶奶的耳朵边跟她聊着天。杨霞不愿意重复奶奶的苦难,她只知道奶奶的生命力无比旺盛。
阿婆的屋外摆着两具寿材,其中一个上了黑漆的是阿婆的。这是具40年前就准备好的寿材,按照羌族的规矩,年过60岁的人才可在寿材上刷上黑漆,而一旦出现病症就会再刷上一层。小儿子杨庭德说,40年来,寿材只刷过4次。在这4次病症中,只有阿婆91岁那年因为胃痛而比较严重。
现在杨庭德也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可阿婆除了年老导致的视力不清和耳背外,几乎没有任何疾病。
阿婆年轻时到过汶川县城,去过阿坝州的州府马尔康,因为晕车,从来没有出过四川。
86岁那年,阿婆要去理县看大女儿,因为家里人农忙无法陪她。她独自步行下山,走了两天到了女儿家。
一年后,家里人雇车将她接回阿尔村。因为晕车,阿婆病了一场。从此,她再也没有下过山。
10多年来,阿婆每天吃完早饭,就坐在屋外,注视着大山。虽然耳背,她还是自说自话地跟人摆着龙门阵,说些很多人都听不清楚的话。
阿婆育有三子三女,其中一子一女已经过世。阿婆的大儿子也已年近八十。阿婆的第四代重孙按照羌族的规矩,称呼她为“祖祖”。5年前,她的第一个第五代孙辈出生,他应该称阿婆“高祖”。
现在守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小儿子,56岁的杨庭德。
身边的小儿子
阿婆决定不走后,家里必须有人照顾她,杨庭德留了下来。
家里有人比他年轻,但是幺儿子理所应当要照顾母亲。
杨庭德5岁时,父亲去世,他就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成家生子也未离开。和中国许多农村一样,幺儿子要担负为母亲送终的职责。
“我这个老妈妈是最公平的。”杨庭德说,他并没有受到母亲特别的关爱。
虽然阿婆不愿意离开阿尔村,但她却坚持让孩子们赶快离开。杨庭德说:“她对我说,‘年轻人要好好活,要让年轻人住在安全的地方,我100岁了,死了无所谓了。’”
老杨就这么跟着母亲留了下来,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他每天给母亲做饭,陪她聊聊天,开始还贴着她的耳朵劝她走,“嗓子都喊哑了”。后来,他就知道母亲不可能离开。“我只能依她。”
老杨说,如果遇到余震或泥石流,他只能背着母亲尽量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就算尽最大的力气,也不能报答她的恩情。”
阿婆的生日过后,亲戚们陆续离开阿尔村,回到安置点。
100岁的阿婆和56岁的老杨将会继续留在村子里,一个故土难离,一个守孝在身。
那是地震无法摧毁的东西。
本报记者 徐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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