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森：我取每一个编剧的长处

　　吴宇森 我取每一个编剧的长处

　　好莱坞的朋友问我，这次拍古装片还能不能看到你的商标啊？我说有啊！鸽子会用得比以前更多，双枪会变成双剑，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广州

　　我要的是国际化的剧本

　　人物周刊：《赤壁》在上海首映式前，剪了约45分钟的片花给记者先睹为快，我仔细数了一下，这45分钟，在座观影的记者笑场达10次之多。

　　吴宇森:我们确实做了一些剧情上的改动，但还是根据历史资料来做的。比如说诸葛亮，史料上说他很英俊，身高八尺，赤壁之战那年他才27岁，刚刚跟随刘备，还没有成为军师，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人。他本人也是一个农夫。那我想，诸葛亮这么聪明、这么有志气有活力的人，必定应该有点幽默感吧！

　　我希望剧中所有的人物，都能跟我们现代人比较贴近，让观众可以想象我自己就是诸葛亮；周瑜是我朋友中的一个；小乔也可以代表我们现代的女性——既保留了传统的美德，但是到了戏的后半段，她也拿出了她的勇气；孙尚香那么活泼可爱，她有刚强的性格，像现代女性一样。我们所有的人物和场面都是经过考虑的，为了达到电影的效果，而不是历史的效果。如果有人会笑，有一些是因为觉得影片有趣，还有一些是因为没有看全面，可能有一些误会。不过不管怎么笑，起码也是一种反应嘛。

　　人物周刊：所以出现了“天这么冷还扇扇子？”“天下兴亡，匹女有责”这样现代感十足的台词。

　　吴宇森：哈哈，“匹女”是某个编剧写出来的，但我也不是推卸责任。当时只是觉得这样说满好玩的，没有考虑到年代的问题，以后我们会再检讨检讨。在对白上，每个编剧的设计都不一样。最后我决定：在官场和宫廷上，对白都是古意的，但是平时的生活中，会有比较生活化、比较现代的对白。

　　我理想中三国的世界，是一个注重情义的世界，我不要太沉重，我要看起来有幽默感，有激励的作用。第一集是团结奋斗的心，有丰富的友情；第二集虽然是描写古代战争，但是有反战的精神在其中。一个导演拍一个电影的时候，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观在里面。所以《赤壁》基本上是一个励志的电影，跟一般的历史大片不一样，没那么沉重。

　　人物周刊：我想，有些笑场是可以理解的，有些笑场则并不正常。比方说，关云长出场本来是要突出他的英雄气概的，结果他一跳出来，观众全部笑开了；另外，当曹操的手下悲愤地说出“大哥打这场仗，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电影院里也传出了大笑，这跟我们理解中的军事家、政治家曹操，太不吻合了。

　　吴宇森：我们的人物设计，有些是经过历史考据，有些是根据《三国演义》，有些是还原人物真面目，我希望人物设计尽量人性化，不像《三国演义》把所有英雄神化，但我依然希望保留《演义》中有趣的东西。关云长出场就有点像神化的英雄，动作设计方面，让他在金色反光里出现，有一点超人的感觉。

　　至于说曹操，我希望人物立体化。《演义》里把曹操贬低了，历史上的曹操是杰出的军事家，很有野心，也非常有才华，他懂兵法，也懂诗歌，文学成就比任何人都高。我重曹操的内心世界，反而不重他的外形，更不重《演义》里的曹操。赤壁之战他为什么失败？率80万大军攻打东吴的时候，他只带了次要的将领，主要的将领他没有带去。他轻敌，他孤独，没有朋友，他本性多疑，他虽然很赏识人才，但是他不会轻易信任人，根据历史来看，他隐约有一点自卑感。他其实跟小乔早就认识，小乔的父亲乔玄公很欣赏他。他打仗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小乔在曹操心里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的梦幻、他的理想。“明明如月，何时可辍？”——他想摘天边的月亮，但是他永远够不到。等看到下集观众就会知道，他打仗是要征服南方，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人物周刊：为什么前后花重金聘用了6个编剧？据说每个编剧各写了一版，事先说明，也许用，也许不用。编剧和导演的这种合作方式，在国内电影界可以说是罕见的。

　　吴宇森：其实在好莱坞，这种方式很普通。你们看到（好莱坞电影）片头的两三个编剧，但在这之前可能剧本已经经过了10个编剧之手。有的编剧擅长故事架构，但是不擅长人物设计和对白，电影公司相中剧本架构以后，就会专门再找一个编剧来重新写对白；当参演明星看了剧本以后，觉得里面的对白不适合他，就得再请另一个所谓“剧本医生”来修改对白；导演如果自己有另外的想法，可能又会再请一个编剧来重新构思某个桥段。

　　我希望《赤壁》是关于三国的历史故事，同时又是一个国际性的故事。你要在西方发行，可西方观众又不懂得中国的历史，不了解三国的人物。怎么办呢？你得做很多解释。另外，西方观众无法接受太多的人物、太复杂的剧情。他们看《赤壁》就像我们看外语片一样，又要看画面又要看字幕，太长的话他们会太累，跟不上戏。有些编剧擅长历史，有些编剧擅长对白，有些编剧擅长桥段，擅长一些噱头和场面的设计，我取每一个编剧的长处。

　　乌龟背上的八卦阵

　　人物周刊：在你的设想之中，这个片子是不是很多地方是拍给西方观众看的？

　　吴宇森：这种国际性的大片，投资那么大，非要国际性发行才能收回这个成本。现在我们有日本、有韩国、有台湾和香港地区的投资，日本观众、韩国观众都很熟悉三国故事，我们有这么好的精神文化，为什么不分享一下呢？

　　西方观众也好，我们中国的年轻观众也好，他们也许读过一些兵法，但是只知道一些阵的名字。火烧连环船到底是怎么进攻的？八卦阵是什么样子？我把片子放给国际影展的一个评委看，他就好感兴趣。他说好莱坞的战争大片里两军对垒，这里冲过去，那里冲过来，两边混战一下就没有了，不像我们有智慧在其中，我们的战争是有阵法的：一个大阵里面分许多小阵，每个小阵里又有具体的打法，人物就在这个阵里一层层地展开。

　　人物周刊：八卦阵是你们自己特别设计的，对吧？

　　吴宇森：是特别设计的，但是也是有历史根据的。八卦阵是诸葛亮发明的，但不是用在赤壁之战，而是在那以后10年才发明的。历史记载的八卦阵是四方形，分很多格，里面分很多小阵，每个小阵里是不同的兵种。但是古代的阵法都是要根据地形来布的，我看我们那个实际拍摄的场地，有点像椭圆型的。所以我就另外设计成：诸葛亮很爱护小动物，养了乌龟，从乌龟背上的纹路里汲取了灵感。中国古代一向是用龟甲来占卦的，这不是更能体现八卦的意义吗？其实我们最早设计的图形很像韩国的国旗，后来我们一看，不行！最后根据乌龟的龟甲纹定下阵势，还满有新鲜感的。

　　人物周刊：那么多打斗和暴力的场面，这部片子在好莱坞定级是什么级？

　　吴宇森：应该是R级（17岁以下观众需由父母陪同观看）吧，看怎么个剪法了，暴力程度还算可以接受的，比我以往的戏差太远了。武打是我跟元奎设计的。好莱坞的朋友问我，这次拍古装片还能不能看到你的商标啊？我说有啊！鸽子会用得比以前更多，双枪会变成双剑。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

　　人物周刊：男人之间的情义，一直是你电影作品刻画的重点。这种情义，有时是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有时是对手之间的彼此尊敬，你如何理解这种男人间的情义？《赤壁》里的瑜亮又会怎样贯彻这样的情义？

　　吴宇森：按史书记载，周瑜其实是一个非常潇洒的人，也是一个很有度量的人。他比较欣赏诸葛亮，也没有想要害诸葛亮。如果国难当前，在巨大的挑战面前，还你希望我死、我希望你亡，就显得我们中国人很小器了。我拍这个戏的目的，除了武侠以外，还希望借一场古代的战争，表现出我们中国人的人格、智慧、精神、文化和抱负，通过国际性的发行，让西方观众更了解我们的民族性，更了解我们精神的一面。我喜欢赤壁之战以弱胜强的主题。怎么样才能以弱胜强？你要靠很高的智慧，要靠团体的力量，要有很大的勇气。

　　周瑜和诸葛亮，是英雄重英雄。有一场戏是两个人对琴，一人一个古琴在那里弹，就像现在玩爵士乐一样，用音乐来神交。他们是真的朋友？还是敌人？诸葛亮也知道，赤壁之后会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他也有无奈的感觉，但是同时他们之间又需要团结协作。他们之间的神情会流露出来，除了友谊，还有一种对未来的隐忧。

　　人物周刊：您多次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这是一部关于团结的电影。问题是，三国的历史又岂是一段团结的历史呢？连年的征伐、割据，即使是短暂的结盟，其实也是出于军事集团的利益需要。周瑜和诸葛亮的暂时团结，只是为了应付一个共同的敌人。

　　吴宇森：不，是因为他们互相欣赏。

　　人物周刊：周润发的“辞演”，加上后来梁朝伟的“救场”，让你们现实中的男人之间的情义也经受了一次考验。

　　吴宇森：一开始考虑让周润发来演周瑜，也是看中了他有英雄的气概。我拍了很多好莱坞电影，当我想回中国拍三国的故事时，大家都在期待我与周润发再度联手。我自己等这一天也等了十几年。我想到了让他和梁朝伟来配对手戏。他和梁朝伟有不同的表演方式，第一个剧本就是针对周润发的气质写的，比较重视周瑜军事方面的大将气概。结果开拍的时候，他们的经纪公司跟我们美国的公司在合约上谈不拢。我当然有一些失落的感觉，盼了那么多年的合作。周润发的离开对拍摄进度当然会有一定的影响，对士气也有影响……不过这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情义。

　　既要做好人，又要做义工

　　人物周刊 ：您最初找的几个编剧之一芦苇说：“不管吴导找多少编剧，这场戏的真正编剧是吴宇森自己，我们提供我们的想象力和对历史的态度，而他在我们的剧本里找他自己想要的东西。”您对这种说法是否认同？我注意到，您最初找的3位编剧最后都未能上名，上名的是后来找到的3位编剧，这是不是说明，您最后才找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

　　吴宇森：我想，我们是要找一个共通点。导演跟编剧的合作一定会有争论：我们到底是拍一个编剧的戏，还是拍一个导演的戏？最理想的方式就是编剧跟导演找到一个共通点，有共同的话要说。有一些编剧可能过于执着他自己要表达的东西，而导演需要考虑的东西就更多，要顾及国际观众的反应。最后的3位编剧，跟我在思想上比较共通。

　　人物周刊 ：有三国迷问，关羽的标志性logo不全啊，只有青龙刀，他的赤兔马哪里去了？怎么把关羽当步兵来使了？

　　吴宇森：哈哈，因为我们找不到那个马。我希望拍出一个真实感，那个刀就有80斤重，再坐在马背上打，不是要把马压死吗？关羽的青龙刀其实也是在赤壁之后20年左右，被封了战神时才有的，这是做样子的刀，根本打不起来。我改良了那个刀，模仿青龙刀的形状，但是更适合打斗。这次马戏特别难拍，我们的马术师是用命在拼，最后达到了好莱坞的水准，几十匹马的戏已经很难，赵云也在马上打，张飞也在马上打，如果关羽还是在马上打，太重复了，在陆地上更能显出关云长的神采。

　　《三国演义》深入人心，很多人拍过不同的版本，如果我拍的跟大家都一样，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嘛。所以很多地方，我都有改动——草船借箭本来是三气周瑜中的一计，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我把它变成了周瑜诸葛亮联手对付曹操的连环计中的一计，还有一些巧妙设计的关子，会更让观众惊喜；火烧连环船，黄盖苦肉计，去诈降，周瑜打他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人都快死了，还要去率领军队？这些不足信的东西我就不用。

　　人物周刊：上集和下集之间隔了足足5个月，观影的悬念和连贯性如何保证呢？

　　吴宇森：我们在首尔已经放过，在香港放过，在别的地方也上映过，观众都有感觉，看完第一集，就想看第二集。因为第一集也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不会觉得只看了一半。历史素材太多太丰富，你不得不分两集，第一集可以叫群英会——各路英雄出场亮相，第二集呢，是总攻击！

　　人物周刊：看了上集的感觉是节奏稍嫌拖沓，您自己感觉如何？

　　吴宇森：我4年多以前，来中国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拍一个小短片，第一次接触到国内的电影工作人员，那些年轻人很有才华，工作方式也很进步，他们希望能有机会去尝试新的技术、新的题材。这次《赤壁》设计这样的场面，除了剧情需要，也是希望所有年轻人能有一个实践的机会，真正地接触大片的拍摄，特别的机器我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租运过来，每天8台拍摄机器在不停转动，让国内电影工作人员有机会接受艰难的挑战。一个电脑特技有2000个船在烧，现在我们现场的拍摄要拍多少？它们之间的配合应该怎样？这个镜头运用下来怎么配合特技？他们有过这样的实战经历，再有其他西方大片过来拍摄，就都能够应付。 同时我也想要向西方证明，在中国大陆这个地方，绝对有这个能力，有足够的才华、魄力和知识，去拍一部跟好莱坞同样水准的大片，甚至比他们更有气势，我真的有这个心。

　　因为成本的原因，以往的好莱坞大片都不是在美国拍的，而是在加拿大、在澳洲拍的，那里人力和税务相对便宜，但现在那里也贵了。从今年开始，好莱坞已经减少在其他地方的投资，开始转向中国大陆、印度、俄罗斯投资拍片。我希望中国电影业的年轻人能有学习的机会，能认识好莱坞的制作方式，我个人贴了一些钱出来，这不算什么。你们觉得有一些打斗太长了，但是我舍不得剪，这是大家的心血，我要顾到他们的感受。

　　人物周刊：这次拍《赤壁》您完全是在做义工，投资超标的部分自掏腰包，能透露一下超支了多少吗？

　　吴宇森：本来是五六千万（美金）的预算，到现在已经花了7000多万（美金），因为第二集还没完成，第二集的后期制作过程非常繁复，光是草船借箭，火烧连环船，包括一些陆上的打斗，已经有800个特技要做——所以不好说具体数字，不过大概8000万（美金）差不多啦。

　　超预算是好多原因：一是天气的原因，二是在大陆拍这样的大片，各方面的配合不到位，很多事情你想象不到。我们的预算是由好莱坞一家保险公司负责的——在好莱坞不管你是多大的导演，要让制片人、公司、导演、保险公司都同意一个预算数字，必须大家签字认可。好莱坞对成本有着精确的计算，比如说马的戏，3天拍跑马就是3天拍跑马，如果你用了8天，就得在别的戏里面减少5天来平衡，现场不能改剧本，一改就会影响预算。我在好莱坞拍《风语者》的时候，一连下了两个星期的雨！怎么办？可不是我叫它下雨的啊！

　　在拍《赤壁》的时候，有很多大场面的戏，天热到很多战士中暑，中午不能拍戏，要充分休息。结果就是一场大预算只能拍到三分之一，因为预算是按照好莱坞的方式来计算的，不是按照中国这里的实际操作方式来计算的。有时候每天一两千人，拍了好几天才做成一个镜头。但我太爱这个戏了，所以就“没关系啊，那我来付钱好了。”——我拍这个戏可以说没有片酬，最大的片酬，就是一天两顿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