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卧撑：一种运动的本源以及延伸

　　封面故事 俯卧撑

　　一种运动的本源以及延伸

　　俯卧撑作为一个词语在中国的大面积暴发性流行，是因为贵州瓮安女孩李树芬的死。

目击者、同行的男孩刘言超说，他正在河边做第三个俯卧撑时，身旁17岁的李树芬跳河了。

　　俯卧撑作为一种运动，何时起源，起源于哪里，已经无从可考。但是刘言超的行为表明，俯卧撑在全世界的流行与普及，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对于每个男人来说，俯卧撑是一项简单易行的增加力量与身体美的运动。有时候，它还和惩罚联系在一起。但也有的男人把它作为一种语言，用它来和这个社会对话——这很形而上。形而下的，则把俯卧撑与性联系在一起。

　　且不管这些“上上下下”，俯卧撑证明，一项运动要想有生命，发轫于民间、升华于民间、渗透进生活又能游离于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一场全国俯卧撑大赛

　　■本刊记者/吴伟

　　它无须体育场馆，不需要专业装备；它无须参赛资格，不分职业业余；它无须兴奋剂检查，不需要安全检查，它是平民的体育狂欢，是对奥运精神的本位注解

　　还有两个月就满59岁的北京人李景禄，从角门一直追到西马场社区，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比赛。

　　比赛项目是他擅长的俯卧撑。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这帮十七八岁的孩子无学可上、无事可做，闲来就难免有一些‘磕碰’。后来咱们学精了，不打架，比胸大肌，比谁做的俯卧撑多，在树上用绳子绑俩铁圈练吊环。”

　　“那会儿的人特和谐。”

　　2008年7月13日星期日上午10点半，李景禄坐在社区体育场的凳子上脱下T恤，鼓了鼓胸大肌。

　　对面一个“啤酒肚”中年男看后一愣。

　　拥有这两坨快60年历史“胸大肌”的人，如今仍具备每分钟做110个左右俯卧撑的能力。

　　今年5月3日，闯过了层层预赛的李景禄，最终名列北京电视台举办的迎奥运全民健身节目《争霸王中王》的俯卧撑全国总决赛第四名，成绩为每分钟72个有效动作，实际上他做了106个。

　　他是参加比赛的五名选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制片人海伦承认自己没料到节目会如此成功：“此前没有类似的节目。”

　　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摸高、折返跑、立定跳远这些甚至都没有列入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的运动，在10个月的时间，吸引了近8万名全国各地的民众参赛，远超任何一届奥运会的选手数量。

　　看比赛时观众不需要买门票，现场充满家庭气息，选手们可以听到家人的尖叫声。

　　海伦对《新世纪周刊》介绍，将俯卧撑、引体向上等比赛拉到社区开展的做法始于去年元旦。

　　事实证明，只需一块小小的场地，外加两位活泼的主持人，这些人人都会的运动很容易点燃参与者的激情。

　　和奥运会一样，超越当地现有的纪录是比赛的高潮。这很容易实现，现场观众可以随时报名挑战。

　　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等比赛在北京这块“试验田”上非常成功，广告商看中了这个平民策划蕴含的商业价值。

　　随后，“俯卧撑”和它的五个“朋友”一同走进了全国12个赛区，共32座城市。

　　节目导演王扬说：“俯卧撑是参加人数最多的比赛项目。参赛者年龄最小的8岁，最大的73岁，那位南京赛区的老先生在比赛现场甚至一口气做了29个引体向上。”

　　他介绍，因为身子轻、重心调整快，折返跑、仰卧起坐项目小孩胜率多；摸高、立定跳需要爆发力和身高，高中生占便宜；引体向上、俯卧撑需要兼具力量、耐力、协调性，中年人获胜几率更高。

　　参加俯卧撑全国总决赛的5人里，最小的都有30岁。冠军是来自成都的43岁的出版社编辑王积跃。他还获得了引体向上项目决赛的亚军。

　　他们的特点都是：个子不高，体型倒V字。

　　“高个子臂展更长，曲臂幅度大，用力就更大，占不了便宜。俯卧撑的前十名都达到了每分钟100个以上，这是长期坚持锻炼的结果。”王扬说。

　　冠军王积跃系统性训练长跑达20来年，亚军韩卫星从小习武至今。

　　他们没有“为国争光”的压力，比赛时不会想到国家、政治。决赛后，面对失意的父亲，李景禄29岁的儿子说：“爸爸，你是我心中最棒的。”

　　他们参与其中是因为兴趣，不会指望做俯卧撑能挣到一套房子。王积跃说：“我只想检验一下这20多年来坚持锻炼的成果。”

　　海伦说，这种比赛有更深厚的民众基础，奥运会后，只要有条件，还会考虑继续开展下去。

　　俯卧撑之王是个文化人

　　■ 本刊记者/吴伟

　　他43岁，每分钟能做120个俯卧撑；他精通中国古典文学，出过书，能背诵《唐诗鉴赏辞典》95%的内容

　　在那些15、16岁的半大小子们眼中，王积跃叔叔俨然就是“施瓦辛格”、“史泰龙”。尽管他没那么大块头，但三人的体型一致，倒V字，胸大肌壮硕得足以夹死蚊子。

　　暑假期间，如果又恰逢周末，这帮半大小伙就追着王叔叔去附近的公园里一同练俯卧撑、长跑。

　　对他们而言，浑身健硕的腱子肉无疑可以获得漂亮女生的青睐。

　　王积跃有点无奈：“他们看得到我的肌肉，但还注意不到里头的一些东西。”

　　练肌肉的“曹操”

　　2008年5月3日，来自“天府之国”的王积跃赢得了第一个全国冠军称号。

　　在北京电视台举办的迎奥运全民健身类节目《争霸王中王》的俯卧撑全国总决赛中，他以每分钟106个有效动作，领先第二名，来自上海的韩卫星4个夺魁。

　　他一共做了110个，离预赛成绩每分钟120个还有一段距离。

　　此前，这位戴着黑方框眼镜，长着国字脸的文静壮汉还获得了该节目的引体向上亚军，每分钟55个，仅落后冠军3个有效动作。

　　当比赛进行到第51秒时，手上裂泡溢血的王积跃从单杠上滑落下来，与冠军失之交臂。

　　决赛前，他一直是这个节目的引体向上全国纪录保持者，每分钟56个，被每位参赛选手视为挑战对象。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传奇”现为四川教育出版社编辑，是参赛者中少有的知识分子。其教育经历，是从中专一路读到文学硕士。

　　决赛前的选手自我表演环节，王积跃朗诵了自己改编唐代诗人孟郊的《登科后》：“昔日峥嵘不足夸，今朝放达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城花。”

　　其他选手们尊称他为“王老师”。现场主持人曾叹道，他“浪漫得像一个诗人”。

　　《争霸王中王》的导演王扬对《新世纪周刊》说：“节目录制过程中，我们就从没愁过王积跃的表达能力。这位仁兄惯来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王积跃沉溺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王国里，平时喜欢坐在古香古色的家中，穿着马褂，戴着徐志摩式的眼镜，看线装书。他曾策划过“四书五经文化风云”丛书、“中国古典文学拾珠”丛书。

　　拿三国时期的人物作对比，王积跃觉得自己最像曹操：“有文才，又能上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他欣赏曹操的沉雄、霸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冲着电视镜头大喊：“我就是现在的全国冠军，你有这个实力向我挑战吗？”

　　科学锻炼

　　冠军是这样炼成的——

　　“未成年人不适合做强力量运动，人体一般是在25岁左右心血管系统才发育健全。年轻人做过度力量锻炼时，容易导致憋气，容易伤到内脏。”

　　在参加俯卧撑决赛的“五虎上将”中，年龄最小的都有30岁。

　　“我锻炼俯卧撑的诀窍是长跑，目的就是增强心血管功能。”

　　1983年，他开始练习马拉松。1995年，在四川油菜花遍地的季节，他的成绩跑进了3小时以内，达到了业余顶尖水平。

　　2000年至2006年每个元旦下午的成都登高比赛，王积跃都是中年人当中最快爬到38层楼顶的那个。

　　安静仰卧时，王积跃自测心率每分钟只有42次。曾有一次凌晨时分，低至每分钟38次。这意味着一颗强壮的心脏，每次能将更多的血液输送到全身满足肌体需要。

　　王积跃介绍，他四季锻炼有所不同。冬春两季的运动量较大，以提高身体免疫能力；夏季人体能量消耗大，就减少锻炼总时间，提高单位时间强度，如跑400米、800米、1000米。

　　他坚持每周一、三、五做俯卧撑，每10个为一组，做完一组休息一分钟，其俯卧撑总量要求达到260个至300个。每周二、四、六训练仰卧起坐和引体向上。

　　竞技训练的目标，是“力求最大限度地提升肌体在大运动量、极限环境下的抗乳酸与持续做功之能力。这正是俯卧撑比赛在最后10－15秒钟所需之力量、耐力。”

　　他不吸烟、不喝酒、不打麻将。

　　王积跃受不了穿着“小背心大裤衩”的锻炼方式。他的装备都是专业级的，哪怕长跑也是。

　　“我在英国剑桥大学参观那会，那边锻炼的人都这样。慢跑的人通常都戴着心率测试手表。你的装备与形象，展现的是一种精神力量。至少，让别人知道你在系统性地训练。”

　　王积跃说，他经常忙得没空去健身房，锻炼的时间得靠“钉子精神”挤出来：“我出差在外，总要随身带一双跑鞋。至于俯卧撑，是不需要啥子条件就能锻炼的。”

　　单调即意义

　　“1983年开始长跑时，当时我想能坚持到香港回归就不错了，而现在香港已经回归十一年了，我已经从18岁跑到43岁，儿子都上高中了，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他似乎对“单调”的运动情有独钟：长跑、俯卧撑、引体向上。

　　在王积跃的运动日志上记载着，1988年6月13日，他第一次开始练习俯卧撑，如今恰好20年。

　　20多年的运动日志，一大堆的笔记本，远远超过央视报道奥运火炬传递的耐性。

　　“简单的事情把它坚持下去就不简单了”，他脱口而出《老子》第六十四章：“合抱之木，始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念大学那会，群体运动确实有趣，足球、篮球，那么多人??但是，工作后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尤其是婚后有了家庭责任感，连找个人打羽毛球的机会都几乎没得，锻炼身体就自然只能选单人项目了。”

　　“人生旅途就像空旷的跑道，有时充满孤独感，只有你和自己的影子赛跑。”

　　“长期锻炼必然给人一个好身体，但那是表象，关键是通过自我锻炼在铸就健康体魄的同时，培养自己积极乐观的精神，健全的人格和对真善美的追求，这才是核心的，也是体育的涵义。”

　　“做人、干工作和锻炼俯卧撑是一个道理，那就是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长期意味着规律性。“我的时间安排得很精确，早上6点起床，先读书半小时，再锻炼一个小时，8点30分上班。”

　　1989年，当冯小蓉嫁给王积跃时，对他精确的生活、锻炼方式感到难以理解，“像个机器人”。

　　“她觉得我是开头新鲜”，王积跃在电话中笑了。

　　但冯小蓉现在很满意。丈夫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教好了儿子王默识，从6年前起，小王有空就跳45分钟的绳，每组100个，中间休息1分钟。夫妻两人都不高，但小王才17岁，就出落成一个1米83的大个儿。

　　“默识”这个名，源自《论语.述而》：“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有文化，可以延长运动寿命

　　“王军霞太可惜了，退那么早，长跑运动员过了30岁才会出成绩的。不过也难怪，‘马家军’那事情（注：指“马家军”成名后被曝奴役式训练）对她影响太大，运动本身对她就难以构成乐趣了。”

　　“我觉得人应该发自内心地喜欢运动，这样才会锲而不舍。任何事情都像开始时那般热情，那就没有失败。在这期间，你要战胜孤独，时间就是积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现在，我所理解的体育就是play，我参加比赛的心态就是去玩的，在玩中去感悟生命。”

　　王积跃认为，正是“教练让我练，不是我想练”的训练态度在某一方面导致中国运动员的职业寿命普遍较短：“都为国争光，功成名就，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动力了。”

　　“现在的竞技体育往往过度追求成绩，却忽视了对运动员文化内涵的培养，很多运动员缺心智，乏心志，难以在精神层面重新理解体育，甚至感受不到运动带来的乐趣，而仅仅把训练比赛当任务。‘任务’一完成就退役，太浪费了。”

　　“上海那个弹丸之地为啥子能出中国最顶尖的运动员，像姚明、刘翔，还有以前的朱建华？那不是偶然的，那边的人文化普遍较高啊。”

　　王积跃列举了一大堆国外有文化的著名运动员：“比方说，巴西著名足球运动员苏格拉底，你认识吧？之前的工作就是牙医。”

　　“我所理解的奥运精神，不是一个个世界纪录，更不是可口可乐或联想笔记本，而是参与者对生命意义的追求。换句话说，所有的人都能‘奥林匹克’。”

　　“可惜，现在的年轻运动员们太浮躁了。”

　　在《争霸王中王》比赛期间，王积跃最欣赏的选手是参加俯卧撑比赛的58岁北京人李景禄，和参加引体向上项目的52岁北京人祖富强：“这两位老先生见多识广啊，我们聊的都是健身中的精神话题。”

　　地震中的王积跃

　　王积跃经历过1976年四川松潘大地震。

　　“5.12那会儿，我正在单位的9楼开会，房子一摇，我就条件反射知道是地震。本来以为摇十几秒就结束了，结果没想到摇了那么久，当时都以为这个出版大厦垮定了。”

　　王积跃没有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他和出版社的几个领导一同挨个将同事从办公室叫出来，并将所有的门窗、电源关闭后才下楼。

　　地震后，他忙于紧急印刷课本、资料送给重灾区的学生。

　　直到现在，他都没去查看他在都江堰市的一处房子到底塌了没。

　　“我是有信仰的人，我的信仰是真诚的。既然宣过誓，就应该坚持到底。”

　　1999年，王积跃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不可否认，我平时有怯懦、徘徊的时候，我不是‘高大全’，但在危险的时候，我一定会冲在最前面。”

　　“这一次（指地震），我的人格是统一的。”

　　丁丁，王积跃家的棕色德国小鹿犬，名字来自《丁丁历险记》。每逢周末，它也能趁着主人去公园锻炼时外出溜达。

　　这种犬高傲、作风大胆、个性独立、精力旺盛。

　　王积跃的生活中刻有成都休闲的印迹，他不仅养了丁丁，还养了一只苏格兰金丝雀和一些锦鲤。

　　但在成都温婉而舒缓的文化圈子里，王积跃有“燕赵壮士”的气度。

　　“一开始接触，你会以为我是运动员，甚至是杀手。但随后，你会在我身上发现质疑精神和逻辑推理，这是我作为知识分子的内核。”

　　用俯卧撑与社会对话

　　■本刊记者/张雄

　　在艺术的领域，这个动作属于我了

　　区志航听说要有摄影记者过来拍照，赶紧钻进浴室洗了个澡。

　　冷水澡。这个习惯他保持了三十年，从上山下乡那会儿开始。

　　20分钟后区志航出来了。他打电话给宾馆服务员，他需要一个电吹风。

　　区志航的眼睛稍有点肿，但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这是种习惯性动作。前一天，他接受了四家媒体的联合采访。

　　摄影师赶到开始拍照，有着20年电视主持人经验的区志航轻车熟路地摆出一些造型。他全身唯一不大考究的是脚上那双一次性拖鞋，因为他知道拍不到脚。

　　他温和，绅士，脸上浅浅的两个酒窝显示出男人特有的腼腆。当谈起自己的身材时，这个50岁的男人的眼睛开始放出一些光芒。几年来区志航在各地自拍的裸体俯卧撑照片，因7月初“俯卧撑”一词的突然流行而被人挖出来。网民为没有看到露点感到遗憾，在得知画中的男人已是50岁之后，他们也会自我安慰式地嘀咕一句：身材还不赖。

　　“这样的身体在男性同龄人当中，我相信不多。我需要用身体创作，恰好我的身体又是有美感的，那不挺好吗？”区志航说。

　　区志航把他的这组裸体俯卧撑照片称为“区式俯卧撑”。用他的话说，这是为了区别于网络流行语“俯卧撑”。“他们那个是消极的、逃避的意思；而我这个是积极的、向上的。”

　　从1989年开始，几乎在区志航当上广东电视台主持人的同时，人体摄影成了他的一大爱好，拍别人，也拍自己。2000年，区志航裸着身子在八达岭长城上自拍了一张做俯卧撑的照片，取名“《景.观》长城八达岭”。这是“区式俯卧撑”的开山之作。

　　在之后的八年中，北京的天坛、鸟巢、国家大剧院，上海的外滩、浦东、广州的中山纪念堂、中信广场、香港的金紫荆广场、中环等三十多个城市标志性景观，都成了“区式俯卧撑”的背景。

　　“他的作品到了艺术圈里，也是非常好的。” 舒勇是区志航的朋友，这位先锋艺术家曾饱受媒体的关注和争议。在“区式俯卧撑”照片被人挖出来之后，舒勇打电话跟区志航说，你赶紧出来解释一下吧。

　　“这次在网络上走红，我觉得也是很偶然的事。”舒勇说，“志航是一个朴实的人，他为这个东西温和、内敛而执著地创作了八年。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被人误读，变成负面意义的话，对他是不公平的。这实在让人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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