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索尔仁尼琴因叛国罪而被驱逐出苏联,此为他流亡西德期间的留影。法新社 |
永远的异端
索尔仁尼琴不仅是俄罗斯当代文学古典流派的最后一个代表,他更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世纪以来,他将渴望美好未来的希望化为具体文字,摧毁了苏联政权的道德基础,间接带动了苏联解体。
你也许根本不识这位俄罗斯作家,但历史不会忘记他“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的旷世箴言
安息吧,激动的舌头
【作者】张晓波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世界各大报纸头版的编辑在本周一上午无一例外地松了一口气,今天终于可以编出一个有分量的头条新闻了,一份来自莫斯科的讣告说明:2008年8月3日晚,89岁高龄的索尔仁尼琴去世了。
东西方的公敌
在20世纪的文学史上,恐怕没有人的经历再比索尔仁尼琴更为传奇了。40岁之前,索尔仁尼琴的身份是个默默无闻的教员、下级军官、劳改营囚犯。40岁之后,索尔仁尼琴的身份变幻莫测,被开除出苏联作协的小说家、未出席授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发表8年后,索尔仁尼琴便成诺贝尔文学获得者,西方世界将他看成“可与托尔斯泰比肩的伟大俄罗斯作家”。四年后年,因《古拉格群岛》在西方世界的巨大成功,索尔仁尼琴荣登《时代》杂志封面人物,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最炫目的“流亡作家”、“苏联的掘墓人”。
对此,索尔仁尼琴的答复是什么呢?1978年,索尔仁尼琴受邀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索氏语出惊人,他称西方文化“虚弱而堕落”、欧美民主并不是“普世价值”。显然,冷战另一极误会了索尔仁尼琴的“投怀送抱”。此后的十余年间,索尔仁尼琴成了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公敌。上世纪80年代末,美国人甚至讽刺地认为,“索尔仁尼琴又一本新著静静地躺在书店的角落里,有谁还能想起这位作者曾经的赫赫名声”。
1994年,索尔仁尼琴应叶利钦邀请归国。事与愿违,索尔仁尼琴归国之后,发表了一连串抨击时政的言论,让当局异常难堪。这位以笔为旗的作家在20世纪后半页的历史中,始终鼓动他那激动的舌头,与整个时代为敌。除了去世前数年的平静,索尔仁尼琴始终与世界格格不入。
这位麻烦制造者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全拜20世纪俄罗斯命运沉浮所赐,而他的全部作品与言论的关键词,也仅只一个——“俄罗斯”。伟大爱国者的一生始终因“俄罗斯”的现实和理念间的天壤地别而紧张焦灼。
“俄罗斯理念”的捍卫者
翻看俄罗斯思想史名单,遭遇此种紧张的,绝非索尔仁尼琴一人,而自成一种俄罗斯现象。自拉吉舍夫以来整个俄罗斯思想界,始终沉浸在关于俄罗斯这个斯芬克斯之谜中。普希金、莱蒙托夫一代诗人怀抱君主立宪之梦,却最终折戟沉沙于1825年12月彼得堡参政院广场沙皇的刺刀之下;果戈理在19世纪40年代的黑暗岁月之中苦苦冥想俄罗斯的命运;屠格涅夫客死他乡,临死前仍不忘故国的事业;而巴库宁在沙皇专制时代,则称“打碎旧世界,俄罗斯就像火凤凰一般将浴火重生”。这份名单,仍可无限扩展。两个世纪之中,俄罗斯始终在遭遇“东方—西方”之间的紧张,用俄罗斯宗教哲学家舍斯托夫的话来来说,这是“雅典与耶路撒冷”之间的永恒辩论。俄罗斯的思想家们,最终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到了代表俄罗斯传统“耶路撒冷”一边。而索尔仁尼琴,恰恰亦是这俄罗斯传统中人。
索尔仁尼琴的俄罗斯,究竟何谓,现在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他抨击苏联,出于他认为苏联已经抛弃了俄罗斯的“耶路撒冷”道路,是受“雅典传统与理性主义”的洪水猛兽之祸;他在西方世界出言不逊,自是他看不起源于雅典的欧洲文明;归国后,他抱怨帝国的解体,抱怨统治者放弃权力,抱怨“俄罗斯人”处境大不如前,这纯粹是出于一种俄罗斯思想家们自觉或不自觉的“俄罗斯主义”,更遑论他一生所醉心于弘扬的“正教”。思想的冲击力,或许正因为有对抗才更具魅力,索尔仁尼琴的“俄罗斯理念”,是耶非耶,都已经随其人而去,只能留待后人评说。
俄罗斯民谚说,一位长者的离世等于烧毁了一座图书馆。所幸,索尔仁尼琴的离世,为世界留下了一座图书馆。
安息吧,激动的舌头。安息吧,永远的异端索尔仁尼琴。
“他的笔受上帝指挥”
国际先驱导报特约撰稿郭船发自北京 索尔仁尼琴1918年出生在基斯洛沃茨克的一个教师家庭,自幼喜爱文学,10岁时已经通读《战争与和平》,立志成为一名作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索尔仁尼琴参军。
他的人生转折点在1945年,因在私人信件中含有对斯大林的批评内容,被判处八年劳动改造。从此以后,索尔仁尼琴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苦难,作为一个作家和思想家的生命,也拉开了帷幕。
“你是一颗原子弹”
八年的牢狱生活结束后,索尔仁尼琴并未重获自由,而是被流放,期间他患上癌症。1956年流放结束后,被送往莫斯科东面的一所村庄小学里担任数学教师,在此期间,他相继完成了《第一圈》和《癌症楼》两部作品。
1961年,苏联召开了第22届党大会,文化气氛回暖,索尔仁尼琴相信局势转变,于是将《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杂志上刊登。一年后,作品得以出版。这是第一部描写苏维埃制度下劳动集中营的鸿篇巨著,在苏联文化界产生了强烈的地震。
该书出版之时,有人这样对作者说:“世界上有三颗原子弹,肯尼迪有一个,赫鲁晓夫有一个,你有一个。”一夜之间,索尔仁尼琴成为风云人物,被迅速吸收进苏联作家协会,并获得赫鲁晓夫接见。那一年,他43岁。
这样美好的时光维持没多久,1964年赫鲁晓夫下台之后,索尔仁尼琴便遭到苏联当局的“围剿”。在1965年,索尔仁尼琴准备将小说《第一圈》付印之时,惨遭抄家,有关稿件都被充公。吸取了惨痛教训,索尔仁尼琴被迫将著作偷偷地、陆续运出国外出版。1969年。他被苏联作协开除会籍。
1970年10月,他因“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少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被授予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二十载流亡路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这是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的题辞,这部长达140万字的巨著为他赢得了“伟大思想家”的荣誉。“古拉格”即“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作者将它比喻为“群岛”,意在指出苏联劳改制度已经渗透到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小说1973年在巴黎出版后轰动世界文坛,他也是唯一登上西方畅销排行榜的苏联作家。
《古拉格群岛》在全球的销量逾3000万本,对苏联政权造成了极大打击,也给索尔仁尼琴带来了更为深重的灾难。1974年,他因叛国罪而遭拘捕,被驱逐出国,首先抵达瑞士,然后定居美国。
在20年的流亡生涯中,索尔仁尼琴有18年居住美国佛蒙特州乡下,他尽可能地保留了俄罗斯式的生活方式。他对美国社会不闻不问,拒绝学习英文。但是,对于自己的母语还是逐渐生疏,下笔艰辛。
“知识分子最担心的,就是被迫离开祖国,离开自己的语言。”身为一位爱国作家,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
当过去已成历史,索尔仁尼琴开始逐渐被遗忘。
不变的异议者本色
上世纪俄罗斯80年代末的一次民调显示,48%的俄罗斯人希望索尔仁尼琴回国担任总统。历经20年的深度缄默和隐居,1994年5月,索尔仁尼琴结束20年的流亡生涯,在纽约机场,他向来自全球的记者高举那本有镰刀斧头封面的苏维埃联邦国护照。
回国后,索尔仁尼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荣,但他并没有改变自己“异议者”的本色,拒绝接受一切权力和公职,甚至拒绝领取叶利钦颁发的象征俄罗斯最高国家奖章的“圣安德烈勋章”,并对当时的俄罗斯经济改革政策提出了尖锐讽刺。
“你会用休克疗法治疗你的母亲吗?”索尔仁尼琴总是如此令当局尴尬,正如叶利钦的回忆录所言“索尔仁尼琴的笔是受上帝指挥的”。面对久违的祖国,面对依然是一边残破、贫困,另一边却是贪腐、奢华的俄罗斯,在晚年的回归之中,索尔仁尼琴依然故我,他并没有停止他那种不受欢迎的批判。
2007年俄罗斯国庆节那天,索尔仁尼琴获得俄罗斯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俄罗斯国家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37年之后,他终于在自己的祖国获得了肯定。
2008年8月3日晚间,索尔仁尼琴在莫斯科的家中逝世,享年89岁。
索尔仁尼琴语录
●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人民的精神生活比疆土的广阔更重要,甚至比经济繁荣的程度更重要。
●除了知情权以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
●我们不要忘记,暴力并不是孤零零地生存的,而且它也不能够孤零零地生存:它必然与虚假交织在一起。在它们之间有着最亲密的、最深刻的自然结合。暴力在虚假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避难所,虚假在暴力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支持。
●一个作家的任务,就是要涉及人类心灵和良心的秘密,涉及生与死之间的冲突的秘密,涉及战胜精神痛苦的秘密,涉及那些全人类适用的规律,这些规律产生于数千年前无法追忆的深处,并且只有当太阳毁灭时才会消亡。(国际先驱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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