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身家超千万
1992年的绥芬河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有自己的国旗班,每天和首都北京一样举行升旗仪式,尽管它的人口只有几万;城市中心有一个广场,广场四周的街灯,都是从天安门“退役”后重新上岗的;它的出租车多是北京吉普,起步价达到10元,但人们似乎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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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暗含了已当选市长的赵明非和北京非同寻常的关系,回忆起赵,绥芬河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他确实改变了人们的观念”,王学文的说法更直白:赵明非给绥芬河人洗了脑,给公务员松了绑。
1992年5月,市长赵明非带着一件夹克、两个饭盒、一套取自宾馆的牙具、一台小收音机,和他母亲从北京捎来的蜂王浆,上街摆地摊去了。“头一天晚上就通知了电视台,”赵明非当时的秘书孙书林说,“到了现场,工商局的人还喊了一嗓子:赵市长摆地摊了,大家快来买呀!”
赵明非的“摆摊秀”是中国下海潮的一个缩影,《变化》的作者凌志军在书中列出了一个当年下海名人的单子:薄熙成、李宁、黄婉秋、张海迪、韦唯、那英、刘晓庆、陆文夫、王朔……他写道:“几乎所有的禁令都被取消了。政府可以办公司,学校可以去赢利,教师可以兼职,官员可以做买卖,倒卖紧俏物资的人可以合法地从中牟利。一个省的检察机关公开声明:对回扣、提成和兼职收入,将不追究法律责任。另一省的工商部门跟着宣布,谁要是想办公司,可以不必申请营业执照,也不必缴纳管理费……党的方针和百姓的意志能够弥合无隙、同舟共进的日子,在当代中国的历史上比人们想象的要少得多:50年代初期有过一次;80年代初期又有过一次;现在到了1992年,是第三次。”
那时候赚钱也容易,王学文曾在格城(格罗捷阔沃)看到了一架古色古香的电话机,俄罗斯卖主开价50美元,或者一套阿迪达斯的运动服,“一套阿迪才几个钱啊?我们这边到处都是仿制的……”事实上,在苏联日用品匮乏的大背景下,载满中国货的火车,往往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已经清空——每一站的站台上,都挤满了抢购者。
整个绥芬河为此陷入了疯狂,王学文说,那时候就“看不到闲人”,除了上学的学生,所有的人都在为边贸奔忙。有和王学文一样三天两头奔俄罗斯做易货贸易的,有腿脚勤快的去“拼缝儿”,全城4万来人,据说最高峰时有1万多“拼缝”者。这些蚂蚁大军,每日游走在火车站和各边贸公司之间,散布新闻,带来各种供求信息。这一年,绥芬河有2000多家外贸公司,有人开玩笑说,在街上随便扔个石子,就能砸到一个经理。就连家庭主妇们也放弃了电视机和电视剧,她们把“渴望”落实在了行动上——租床位卖商品,1989年,青云市场一个1米宽的床位租价不过2000元,几年后就涨到了数万。
公务员也不例外,摆摊之后,赵明非推出了7小时工作制——为了方便公务员业余时间经商。另一个颇具意味的动作是机构精简,他甚至取消了宣传部,把它和文化局合并为社会文化局。“赵明非精简机构,让官员随时可上可下,把官位弄得不值钱了。”秘书孙书林评价。
到1992年11月17日,连孙书林也配合改革、自愿下海了。和周边县市比,绥芬河人开始习惯了“不图安稳、不靠国家”,当然,没人会想到,这2000多家公司中的绝大部分熬不过1993年。
王学文也随之迎来了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光,中国的服装、小电器、方便面一车皮一车皮地从绥芬河运出,而苏联积压的钢铁、木材、汽车则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得意之作便是用2000吨玉米换回了50辆拉达轿车,从1990年到1992年,三年时间他的身家已超千万。
王学文记得,1991年他牺牲了春节,拉着家人陪苏联一位主管物质出口的厅长在国内旅游,“北京、上海都去了,还得防着他被‘特务’挖走。”所谓“特务”,是竞争对手为了挖墙脚而安插在各大宾馆附近的人,“那时候都想抢苏联的官员和国企老总啊,抢到了不久就只跟你签合同嘛……”
而据绥芬河一位做了多年外贸的“倒爷”说,国内向苏联出口粮食、棉花等需要配额,而对于个人来说,买车票、边境盖章也要凭本事。曾在史志办工作过的周艾民回忆,90年代以后,“条子”在绥芬河开始卖钱了。
2300多家外贸公司黄了2000家
贸易伙伴中唯一没被“抢走”的人叫亚柯夫,这个俄裔犹太人就是玉米换轿车生意的合作者。1993年,亚柯夫再次找到王学文,希望与他合办航空公司。王学文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个国际玩笑,亚柯夫给他描绘了一个机遇:中俄口岸的换装能力跟不上边贸的发展,保鲜果蔬冬冻夏腐的现象时有发生,绥芬河距海参崴仅220公里,但两地果蔬价格可相差几倍甚至几十倍。
“我管飞行,你管收钱。”王学文被说服了,“中俄合资蓝天航空公司”成立了。“当时也是头脑发热,哪想到建个直升机场会这么难。”
为了争取批航线,这个曾经的倒爷用尽了国内国外所有的资源:反弹琵琶——利用俄罗斯远东民航局局长促民航总局;上层路线——通过战友找到高层的亲属;千里送车——为了把绥芬河仅有的一辆4500沙漠风暴送给一位处长,他甚至遭遇车祸。
三年后,航线批了。
然后是机场立项。为了打通“两大块”(军队和地方)与“四条线”(计划部门、民航部门、地方军区以及空军)的关系,他北京东北两地跑,“痛风发作时让人背着我上楼下楼。”
又是三年,也立项了。
2001年,机场主体工程结束,2003年1月,机场全面验收。只剩下最后一关口岸申请,王学文就被卡死在这里。“就差海关总署,”王学文2006年给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宋法棠写信,海关总署于是批了三个月的试飞期,“手续还没办齐全,三个月就到了。我算过,再找海关总署,最多也就再批三个月,头三个月得亏进去200万……官员就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给你念(规定),你不打点打点,这本经就给你念到底,我当时真想坚持下来啊,但是中国国情太复杂了……”
他也曾经和当时的市委书记秦玉德盘算着,我就不管了,我飞了再说。“结果也没敢这么做,”他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是毛泽东时代教育出来的,就想着没申请下来,不能飞!”
王学文还听说,一位处长放出话来:除非是国务院副总理说话,不然不可能批。后来,又有北京的“社会人”找到他:给300万,保证能批两年,王学文犹豫半天,试探着说要给,恰逢那位放话的处长退休,此事又不了了之。
但是,即便没有“命中注定”地押宝机场,转型也是势在必行。“苏联解体后,大家都对形势、对潜在风险缺乏预料,90、91年时,(俄方企业)履约率还有70%-80%,到92年下半年,能有50%就算不错,到93年,20%都不到了。”王学文曾与黑龙江省交通运输局合作,向俄罗斯出口2700吨白砂糖,车皮过去了,钱没回来,运输局起诉他,他为局里几个朋友考虑,庭上直接认输,卖了哈尔滨市的13套商品房还钱了事。
“以前俄罗斯人特别讲诚信,只有挨骗的份儿,1991年以后,中国的外贸公司竞争激烈,竞相压价,互相拆台,俄罗斯人也开始骗人,一车货同时卖给五六家中国公司,最后你就找不着他们了。”孙书林说。到1993年以后,绥芬河2300多家外贸公司黄了2000家,其兴其亡仿佛都是一夜之间的事,倒是那些单打独斗的倒爷们,凭着力气、眼力和冒险精神(当然包括灰色通关),继续往俄罗斯“倒包”,并成就了一批新富豪。“现在绥芬河有几个亿万富翁,我做边贸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孩子呢。”王学文感慨。
有人在总结30年中国企业发展时说,几乎所有重大机遇都是政治变革的伴生品。显然,政策的好运气没有一直伴随着王学文。对于王学文自己来说,他的概括恐怕没有那么精妙:“我就是见不着吴仪啊!我要是见到了,我要好好说说。”
说这话时,已经是2008年的8月,下午的凉风摇晃着办公室关不严的窗户,吹在王学文满是皱纹的脸上。
王学文不会再做贸易了,把四川的厂子处理好以后,他打算和俄罗斯谈一个实业项目。当年那些做边贸公司的,很多人亏了,一些被赶下海的公务员,试试水也就游回了岸边;另一些继续在海里扑腾的,现在临近退休,也想讨回公务员的名分——“前不久还刚解决了一批呢!”一位政府人员说。
成功者多属于那些既有运气也有远见的人,他们早早地在俄罗斯设立了店铺;或者是那些赢得信任的人,他们经受住了1990年代初“认人不认公司”的大淘汰。
“倒包”仍在继续,绥芬河火车站每天的国际列车进站时,仍都能看到那些把编织袋紧压到不可能再有任何空间的倒爷,在进站口制造小小的繁荣图景——现在,他们打个的,跑满全城也只要花5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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