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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得我同意而写的传记,只此一篇”。这是98岁高龄的杨绛先生为《听杨绛谈往事》所作序中的话。如果说传记也可以“钦定”的话,凭着杨绛先生的序,《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似乎便须有这样的担当。这也难怪,年前有出版社重出钱锺书传记,借了书中修订的内容说事,说是“杨绛先生含泪亲笔删改”云云,惹得老先生怒而声明不是事实。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杨绛先生才会说,“有她为我作传,胡说乱道之辈就有所避忌了。”
该书作者吴学昭先生,是钱锺书求学清华时的老师、教育家吴宓先生的女儿,也已年近八十。在“后记”中,她自道写作机缘说,退休后不时帮杨绛先生办事,有了很多当面交流的机会,有时也谈谈往事,话话家常。相处日久,遂萌发了以听杨绛先生谈往事的方式为她写一部传记的想法。在获得杨绛先生许可之后,作者用了两年时间与杨绛先生对谈,对谈过程中作者挖空心思、刨根究底地问,杨先生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答,不厌其烦。
以杨绛先生的学术地位和文学成就而言,作为“口述历史”的主角,引人入胜处自不待言。实际上,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干校六记》开始,到其后的《将饮茶》和晚近的《我们仨》,杨绛先生已经用她自己的回忆性散文,道出了近一个世纪人生之路的许许多多。有了这些回忆散文的底子,《听杨绛谈往事》一书的大框架也就有了。以往记述钱杨夫妇人生故事的文字,大多热衷“传奇”,而杨绛先生所述,却出奇的“家常”。这本是杨先生的风格所在。《干校六记》写非常时代而文笔冲淡,实在是散文中的上品。虽说在作者的笔下,杨绛先生一再低调地说“我是一个零”,但以杨先生的睿智,岂有不知道“零”之为用,往往比其他数字更大的道理。
“口述历史”是当下的显学,细节尤为重要。《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杨绛与钱锺书先生的清华园恋爱故事。杨绛先生细述说,1932年她与几位东吴大学的同学结伴到北京借读,本来选择的是燕京大学,结果因为去清华看同学,第一次在清华园的古月堂见到了钱锺书。杨绛初次见到钱锺书的印象,是“蔚然而深秀”。有趣的是,介绍他们认识的东吴同学孙令衔(钱锺书是他表兄,而他自己也成为杨绛的妹夫)竟然对杨绛说钱锺书已经订婚,对钱锺书说杨绛有男朋友。后来两人第一次约会说的头两句话,一是“我没有订婚”,一是“我没有男朋友”。往事如烟,孙令衔的说法,也并非全然无稽。原来叶恭绰夫妇有养女名叶崇范,是叶公超的从妹。叶家有意于钱锺书。而杨绛的旧同学,帮她借读燕京的费孝通,则有心做她的男朋友。这段往昔文化名人间的佳话,该是传记的好材料。
“本书虽然主要写杨绛先生,但实际上钱杨是不可分的。”按照作者的说法,这本书的出版,也是为了纪念钱锺书先生辞世十周年。在杨绛的口述内容里,她与钱锺书在伦敦和巴黎读书生活的诸多细节,也起到了补阙的作用。不为人所知的是,一般人心目中出身书香门第的钱锺书,童年生活并不幸福。杨绛先生回忆她在伦敦时想家,钱锺书却不然,这和“缺乏家庭乐趣有关”。杨绛说,钱锺书从小出嗣长房,伯母长年卧榻抽鸦片,顾不上他。伯父死了没人关心照顾,伯母的陪嫁丫头给热点馊粥就吃了上学。他对杨绛感叹说,“你的童年比我的快活得多,我小时候的事,不想也罢,想起来只是苦。”
钱锺书与杨绛夫妇声名日隆后,有关他们的文字也日渐增多,其中或有传闻不实之词。结果,为维护钱杨夫妇特别是钱锺书的清誉而纠谬辩诬,似乎成了杨绛先生晚年生活的一部分。《听杨绛谈往事》中,杨先生对上世纪50年代一份登有钱锺书“思想反动”、“历史复杂”的调查材料进行了辩诬。杨先生不能容忍的,是报章上猎奇性的以讹传讹。平心而论,无论是“反右”还是“文革”,那些时期的所谓反动言行的材料可信度有多高,明眼人心知肚明;拿名人的轶事猎奇,也是世风的一种。想来杨绛先生与“好事者”的笔墨官司,还要继续下去。
《听杨绛谈往事》有大量杨先生口述的一手资料,加上作者自己的见闻及搜集的材料综合,翔实可读。但也略有可议之处。书中行文,大多以传主口气出之,但作者撮述其他文字材料,叙述角度自然转换,偶有处理不当而不知叙述为谁、略显跳脱之处。此外,前后失于照应,间或有之。如记杨绛的喜剧《称心如意》在上海排演要登广告,李健吾打电话问用什么名字。杨绛不敢用真名,怕出丑,想起姐妹嘴懒,总把“季康”二字说成绛,于是答称“就叫杨绛吧!”“阿季一夜之间成了杨绛,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起于一瞬间的名字直使用到了今天。”而书中此前记钱锺书在异地教书,与杨绛通信作诗,题目上分明写着“绛书来云……”,可见杨先生以“绛”字为名,并非自登话剧广告始。再者,九十八年的往事,或亲历,或误记,容有回忆失实的地方。如若有人考证出些许出史实史事有出入,杨绛先生虽然“钦定”,却也奈何不得。
《听杨绛谈往事》
吴学昭著
三联书店
2008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