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遗风(图)

张守仁

　　突然眼前一亮，我视野里出现一片被青山绿水簇拥着的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徽派建筑。它倒映在绕村流过的溪河里，衬上蓝天下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天然形成一幅如诗如画的乡村风景。车上的同伴说：“婺源到了，这儿是画家、摄影家们的天堂。”

　　江西省婺源县原属安徽歙州，因地处婺水之源而得名。它山多地少，俗称“八分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院”。这儿的村庄大都建立在背山面水的地方。婺源人喜在村子周围种植樟树。樟树生命力强，四季常青，象征着庄院兴旺发达。它还散发一种特殊的香味，能驱害灭虫、防病消瘴——故这里的人们有爱樟的习俗。

　　婺源的村口必有水，因此村口又名水口。当地人说：树养人丁水养才。有水的地方才有灵性。虽然是偏僻山村，读书人很多：山中房屋书声响，放下扁担考一场。从一个个山村里出来的仕人、学者数量，犹如一串串葡萄那么多。仅以李坑村为例，自宋至清数百年间，全村出了18名进士。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还出了一位状元李知诚，出任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达32人。其中一位学者留下传世之作29部。其余如江湾村、汪口村、理坑村亦钟灵毓秀，群贤辈出。婺源是鸿儒朱熹的故里、铁路之父詹天佑的桑梓、著名作家金庸的祖籍地。这里的人说话很文，厕所不叫茅房而叫“舒园”；说没有文化的人是没有“者也”的人；称爷爷叫“朝朝”，呼奶奶为“拜拜”，因为只有爷爷奶奶才能享受朝拜的礼仪。我们采风团里以写作为主业的作家们，下了车，一进入这样的语言环境，莫不自愧弗如。之后人们上洗手间都改说上“舒园”，入乡随俗，着实被熏陶了一番，跟着也文了起来。

　　我们走进村子，踏上青石板铺砌的街道，似乎通过时光隧道，身陷古代桃花源中，周围弥漫着一片安宁、和谐的氛围。偶有黄狗蜷曲着身子，闲卧着不给路人让道。你注视它，它抬起头也瞧着你，似乎在询问：“你是谁？你这陌生人从山外哪儿来？”这儿邻里和睦、出门不锁、路不拾遗的古风使狗们失去了警觉和戒备，成为无事可干的、失业的多余者。我踏访过许多村落，见过几十条狗，从未听到一声吠叫，让你感受到纯朴的古村落里特有的安闲和静穆。

　　我在晓起村街道的井台上看到两眼石井，走近细瞅，一深一浅。大井井口用整块青石板凿成，外沿稍微低陷，以免污水流入井内。一旁的小井水位较浅，目的是让村里人打水之前先把水桶底在水井里清洗一下，然后再放入大井打水。这样的设计，让我惊叹古代乡民的细心和聪慧。

　　婺源地少人多，许多人外出经商，销售家乡的木材、竹子、茶叶。他们渐渐在徽商中崛起，发迹之后，纷纷回到原籍买地造房，光宗耀祖。这些富商和官宦人家一起在古村街道两旁建起了一幢幢有着精美木雕砖雕石雕、内挂名人字画、摆设珍贵古玩家具的高屋大邸。我穿过江湾村小巷，拐弯处见一幢大宅的边墙人为地向里削去一个棱角。问了导游，才知这是为了礼让邻居。外出致富的儒商写信规劝老家亲人，说：“万里长城今犹在，坑儒始皇早成灰。人生在世，争竞逞强，铢锱必较，最终贻害自己。信义当如明月高照，谦恭应似泉水低流。循此则可睦邻，缔造一方太平。”这儿的先人，真正做到了温良恭俭让，诚如他们厅堂的称谓“春蔼堂”、“存德堂”、“敦伦堂”、“敬序堂”、“礼让堂”等所立下的家训那样。这些明清儒商诚信、谦逊的品德，不是很值得今日从商者、企业高管人士借鉴、发扬、仿效吗？

　　这些古村落是书乡，认为文字是很神圣的东西。凡是写了字的纸不能随便丢弃，必须集中起来，选择良辰吉日，放进“敬惜字纸”龛里焚烧，以示对文化和知识的敬重。这和后来“文革”中宣扬的“读书无用论”、“知识越多越反动”形成强烈的对比。

　　婺源人讲究风水，不准乱砍林木，乱挖石头。如今的青山绿水，是世代乡人精心保护的成果。这儿有“杀猪封山”、“生子植树”的民俗。谁上山砍了大树，就要杀他家圈里的猪，把肉分给全村人吃，以表惩戒。谁家生了孩子，就要植一棵树，以示庆贺。

　　这一带村子里过去有早晨禁止在河中洗衣洗菜洗器具的规定，还制订了定时清理、疏浚河道的乡约。人们把保护古树、美化家园写进宗法祠规，严格执行。故婺源的古樟、古槠、古杉、古枫香、古银杏很多，随处可见。古树是活着的绿色文物。一座村子上空荫庇着一棵千年大树，就怀藏了美丽的传说，就拥有了历史的深度，就展示了生命的强韧。它是佩戴在村庄胸襟上的荣耀勋章。

　　我在田野间一个凉亭里的茶摊上，见挂着一幅“方婆遗风”的锦旗。陪同采风的当地领导告诉我，这位姓方的老太太，生前多年来烧茶免费供应给路人解渴。老妇去世之后，受惠者都到她坟前放上一块石头。积以年月，方老太太的坟墓堆成了一个高耸的石冢。后来村里人学她那样，也给路人烧茶喝，当地族中长者便奖赏给他这样一面旗帜。

　　婺源山多林密，泉水丰沛。村边人家就在后院里挖个小池塘，引进溪泉养鱼。客人来了，主人就到自家小池塘里捞上几尾鱼，烹煎一番，再斟上一壶自酿米酒，招待来客。这鱼塘人家自给自足、把酒话桑茶的素朴生活，多有滋味！

　　美景美俗因潜藏在深山老林的偏僻之地而得以保护和坚守。近年来，自从媒体宣传“婺源——中国最美的乡村”之后，黄金周来此旅游的人络绎不绝。为此我心怀隐忧，生怕过多的游客将破坏这儿的环境；生怕这宁静的山村变成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热闹之地。到那时，这儿还能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桃源风光吗？到那时，这儿还能保持住安详和睦、重义轻利的纯朴民风吗？

　　但愿从事旅游业者懂得，必须采取严厉措施，百般维护好景区的原貌无损，才能使各方获得最持久、最大的利益。否则，由于失控而游客激增，这婺源的古村落很可能变质为商业气息浓厚、像江南水乡周庄那样的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