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小说 杀手之死
■熊太行
师兄昨天死了。
师兄午时死的,那时的阳气最盛,菜市口人最多,在这会儿、这地儿杀他,官爷不怕他索命,对面的虎坊桥是一座虎口,能把他一口吞下。
其实他根本没想索命,他已经疯了。
全城的人都看见了。大家又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又一个凶手落入法网,大明律没有白吃干饭,失望的是他死得很没用,几乎没有看头。
“只有喝酒的时候,还像条汉子。”悦来客栈的钱掌柜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当然不知道那是我师兄。师兄那一下吸干一碗酒的功夫,是《紫霞秘籍》。
从这些局外人的眼里看,他未免太过儿女情长:在菜市口大街上,他只是在喊小师妹!小师妹!周围的人跟着起哄:光喊算什么,唱一个!唱一个!说真的我不知道京城人民这么偏爱柳活儿。
我知道不该让师兄孤零零地走,但是我实在怕看他的眼睛,他看见六猴儿有什么用呢?他问起我师妹的下落,我怎么说呢?我把头低下去,藏身在别人后面。
他找不到师妹的,岳师妹不知道他今天走,今天她在嵩山上,今天是大明选锦衣卫复试的日子。师父师娘都陪着她,只有我陆大有,陪着大师兄上路。
一、灾年
今年是五黄临太岁,到处都是旱灾,青城山地动,山崩了一半。各地裁减胥吏、捕快、驿卒,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白剥皮家护院,月薪两吊包吃住,遇贼打死各安天命。”
“悦来客栈肉案一名,单刀专业、擅使花刀、能表演者优先。”
“招女性茶博士,形象气质佳,有黄沙万里鞭法四级证书者优先,高薪日结。”
“龙门面馆拉面师傅一名,有软兵器使用经验者优先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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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只要一说五岳剑派,各地的镖局、城镇、衙门抢着要下来,旱涝保收。五岳剑派,加上昆仑、少林、峨眉、武当九派是天下最强,这其中恒山派都是女出家人,不好事,人们又称呼另外八派为八大派。九大派里,五岳剑派又是其中发展最快的新生力量。人们又说五岳派甲天下,日子久了,大家一说起中原武林,就要数这“九、八、五”,九八五就是中原武林的精华。
我学了七年剑,我还记得七年前师父让大师兄传授我“白虹贯日”的那一天。师父经常眉头紧锁或者闭目养神,大师兄总是笑嘻嘻的。
“六猴儿”,大师兄说,“你的目光太短浅了,去七侠镇当捕快算什么好工作啊?你梁发师兄才学了四年,人家莆田大林寺打磨院就给他一个下院首座当,许诺的是可以不出家,酒肉可以在外面吃,他都没去。”
“俺就想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我怯怯地说,“俺觉得能进六扇门就不错。”
“你应该深造,四年剑士之后三年剑客,再读三年剑侠,最后是剑士后,剑士后最好去衡阳莫大先生那里去读,他那里的酒好,剑士后之后可以做访问剑术家??然后你也可以当师父收徒弟了。”
师兄有一个很远大的理想,做一个像师父那样的好老师,教出一堆有像他那样笑脸的弟子,不过不喝酒。
“我可不能容忍我的弟子偷我的酒喝,哈哈哈。”
二、领尸
我已经无法回忆起师兄当时的笑脸,现在他的头颅就在我手上,新鲜,还有热度。一时间我有一种错觉,师兄的眼应该还能睁开。
如果是当年的小师妹,她会怎么做呢?会去吻他这在冰冷的嘴唇吧,不过现在不会了。小师妹有了小林子,就算没有小林子,她也会厌恶地走远,她马上要当兵了。而他,是贼,而且是最不入流的,田伯光那样的采花贼。
师兄杀了人,虽然没杀死,但是按照大明律,他必须死。师兄知道杀人是错的,他以前不杀人,他是我们兄弟的楷模。
年初的时候师娘曾经偷偷问过我:“你找到下家了吗?还是赶紧找吧。劳德诺本来工作挺好的,非要去读个脱产的剑客,现在工作找不到,正在后悔呢。”
其实我不着急,大家也都不着急,对于整个华山派来说,最重要的是小师妹的前途。小师妹其实可以嫁给林师弟,林师弟喜欢她,她也喜欢林师弟,最重要的是,小林子家有钱。他外公金刀王家,上过百晓生武林富豪榜。
不过师娘说的对,女儿家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
师父说:灾年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做官差,做官差收入稳定。小师妹曾经说想做剑术老师,被师父罚跪了一天。我给她端饭的时候,听见师父正在唠叨:“你爹我就是吃了在体制外混事的亏,你看现在朝廷册封,都是人家武当少林的高手,哪有咱们的事??”
师父说得没错,去年五岳剑派搞剑术评估,冲虚道长来了华山,师娘把当年做嫁妆的一对镯子取出来化了,送了冲虚一对嵌金的宝剑。大师兄红着脸瞪着眼说:“这是不正之风,我们投诉到学科带头人玄慈大师那里??”
您现在也知道了我们这个行当的郁闷了吧。您别停手,我讲我的故事,您缝我师兄的脖子和头。我把灯火头给您挑一挑,弄亮一点。我有时候很羡慕您这样有手艺的人。行走江湖看似飘逸潇洒,哪里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三、六扇门
我师父最怕的是魔教的人,他们说自己的功夫是波斯来的,特别怪异。我师父说,要是早年间剑宗和气宗的祖师不内战,我们早就能打通了任督二脉,遗憾的是,现在被那些海归领先了。
和小师妹争大明武术总局官差位置的女孩,就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魔教的大小姐真好看,我都觉得她漂亮,她的功夫更俊,她初试的时候,考剑论和行侠能力测试的时候,我们就都知道了,她可真是个威胁。听说她爹找了人,我师父想找人,左冷禅说可以,不过得要二千两,华山派哪有这么多钱,我们一起凑,也没凑够。
这就是小师妹的一生幸福。
我师娘哭了。
我师兄走了,临走说跟华山派再也没有关系了。我很担心他,但是师父说,不用找,让他滚。退学了他只能养猪。我觉得师父说得不对,大师兄剑法精妙,杀猪肯定比养猪在行,吃肉比杀猪更在行。
二师兄说大师兄是叛徒,我觉得不是。我总觉得大师兄有什么苦衷。
师妹快复试了,这次是六扇门的领导亲自决定挑谁,三选一。要么是日月教的任盈盈,要么是华山派的岳灵珊,衡山派的莫小贝还太小。
不过真是意外,这位任大小姐在自己家小区门外的黑木崖——您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谁知道,也许这个走廊没有灯吧——被人刺了许多剑,尽管处处都不致命,却把脸给花了。小师妹运气好,看来是一定能拿下这个职位的了。六扇门的好多人,都是我们五岳剑派的师叔,看完现场就说,这小子剑法好,但是手软,钱包没动,裤带没解,找令狐冲,问问他为什么干这事儿。
据说我师兄招供说,本来要劫色,不过后来怕了,就跑了。我知道师兄不是这种人,他眼里心里,都容不下别的女人了。他遇到的都是一些普通官差,其实都是衙门的书吏,他一招有凤来仪就能连轧六个,没编制的还不算在内,但是他很平静,他说,带我走吧。
哦,您缝好了,麻烦帮我搭把手,把我师兄放在匣子里,我出门找杠房去。
四、局外人
我把师兄埋在一个开满杜鹃花的所在,布谷鸟会叫:“光——棍——好——苦。”师兄是一个孤儿,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妻子,他的命,似乎就是为了喝酒和单恋而生的。
师兄的衣服里有一份血写的布片,或许是写给师妹的。我给她带去。
师妹见到我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大人根本没有选择入围者中的任何一个——皇上安排了一个叫李凤姐的女人,据说很漂亮,人家已经上班快半年了。
有些事与我无关,比如华山派的爱情,师兄知道与他也无关,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爱。有些事与我们都无关,我们却并不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每个深谙内情的人都满脸奇异的坏笑。
我离开了华山派,没有考官差,也没有再继续读剑术师,师父几次挽留我,说:“你师兄不在了,我最期待的,就是你啊。”师父满脸悲戚。我笑了笑,请师父原谅我的任性。
我二十二岁那年知道了很多事,颠覆了世界观,我不知道该把这秘密说给谁。
我对着高山喊,高山上都是五岳派失业的弟子;我对着大海喊,大海上海沙派的消息灵通;我对着江湖喊,他妈的,江湖如果还有点人情味,就不该让我知道这样的秘密。
我在大江之上松开右手,那片布随风飘去,跌落在水花里,逐渐被浸润,而后随着小漩涡沉入水底。
这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师兄令狐冲在上面写了字:师父,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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