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在《南京浩劫》(TheRapeofNanking)这本书的开头,华裔女作家张纯如引述了一位历史学家的估算:如果把南京死难者的手连接起来,可以从南京一直拉到杭州,足有200英里长,他们的血液总重可达1200吨,他们的尸体可以装满2500节火车车厢。
南京大屠杀发生七十二年后,一位有前途的中国青年导演陆川,用一部名字为《南京!南京!》的史诗般的电影,让这一段残酷、暴虐而惨烈的历史,重新进入中国人的视野。他为此经历了艰难的四年。在影片公映之前,他已经使得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感到由衷的羞愧,因为此前,我没有读过《南京浩劫》、《拉贝日记》和《魏特琳日记》,仅读过《东史郎日记》。在正式观看影片之前,我读完了前三本书,因为这部电影,在这期间,已经引发了各种各样的争议和讨论。我想,我不能带着这种争议去看,先读史料,无疑是比较直接的方法。
这部电影之所以引致如此多的争议,在于片中人物。说汉语台词的中国人人物众多,也因此塑造得不够完整和立体,中国演员每个分掉了一些戏,最后每个人的故事都显得有些支离破碎。最有戏的,竟成了在战争中彻底崩溃的普通日本士兵角川。他贯穿全片,堪称男一号:他进入南京,开始是做屠城任务的一颗螺丝钉;他结识了一些南京人;他去寻找日籍慰安妇并有了初恋对象;他不断挣扎于所见所闻,他开始苏醒,参加了一次日军集体的祭天仪式;他用枪击姜老师来救其贞操,以及最终放了两个中国人,包括一个象征希望的小男孩小豆子;他最终自杀于南京城外。
陆川在解释角川这个切入点时,引用了《魏特琳日记》,里面记录了魏特琳女士曾经见到的一位上过教会学校的日本兵,他厌恶战争并想要帮助中国人。但我想,这个日本好人的出现,不会这么简单。不能排除这个大胆假设,这位日本好人所谓的人性微光,在某种程度上救了陆川的这部电影,让它得以顺利面世。在电影之外,还有一个漫长、复杂、秘密的当下的故事存在。在等待剧本通过审查的漫长的七个月里,陆川一定在不断试探更容易过审的叙事,他自己解释的叙事策略远不是事情的全部。这是当下国产电影有限创作空间的体现。
电影局副局长张宏森在接受《南方周末》就《南京!南京!》的专访时说:“不要问什么不能写,我要问你想写什么。”此话意味深长,可以作为中国电影审查制度的一个脚注。陆川,也许不单是陆川,全部等着通审的中国导演,一定都问过电影局同一个问题:请问,什么不能写?而角川,或许可以看作该审查制度的一位外籍幸存者。
当然,作为一部商业片,还有亚洲地区票房的压力。多年来,日本始终是亚洲区最大的电影市场。1995年,吴子牛的《南京1937》做过类似的尝试,他以一个日本慰安妇的角度切入,进入了日本院线,但在国内一片指责声中匆匆撤下。十四年过去了,新一代中国观众,接受了《南京!南京!》的放映,这是非常意味深长的。说明了民族主义不再那么褊狭?但我所见的民族主义愤青,在不久前的其他事件中依旧褊狭。或者说明了时过境迁,我们需要重新去思考南京大屠杀?获得对此事的谅解和淡化?但几十万亡灵,还是那么令人惊恐和悲哀。
一个中国导演,为自己找了一个看似原谅当年虐杀同胞者的褊狭角度,塑造了一位史上并无真实原型的日本士兵,不管这么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道理,不论是言说策略抑或探讨人性,好像都没有说服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确乎不能够理解。这就好像张纯如在她的书中,永远无法理解日本军队当年何以那样虐杀中国人。
说说人性吧。人性是一个大水缸,里边可以装美酒,也可以装毒药。陆川这样自述:“我看了很多东史郎的日记,那上面说,他们在作战前的思维是很清楚的,有的日本兵写的日记,甚至还有对天气的描述,这说明,一个在清醒状态的人,能做出那样残暴的事情,这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而如果按照我们一贯的思维,把他们描绘成魔鬼,效果反而不好。”此后,他找到了角川的人性,来替代东史郎们的人性,然而,屠杀者在屠杀之余记录天气和吃喝等生活琐事的人性,跟屠杀本身体现的撒旦或魔鬼般的人性,完全是两个概念,互相不可偷换。不能因为他们在日记中记录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的天气,就意味着他们的清醒,是常人的清醒,他们所执行的任务,是常规的任务。
角川的人性,是虚构的、软弱的,如果存在,日本军队当时一定冠之为脓包的人性。东史郎们的人性,是普遍的、事后的,是虽然迟到、依旧值得表彰的更真实的人性。角川是南京的贾宝玉,是一个小说人物,面对南京这座偌大的城和城下的累累白骨,他的性情太颗粒化,太小,太不足道也。他没有办法清洗或缓释南京之痛。
如果有人跳出来指责我:你要有理性,更当代,不可以这么感情用事!那么我要说,只许日本人对广岛和长崎感情用事,不许我对南京感情用事吗?只允许你家里有人死在1937年的南京,你对这个事情,才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吗?
对一整座城的感情用事,比起对一个小说人物式的日本士兵的感情用事,孰轻孰重?
这类全世界人人看得懂的人性,或者说普适哲学,现在已成电影小国国际化、走向国际市场的常见手段。但它在南京这个具体无比,涉及大批生命、深度情感的一整城的问题上,会变得虚无、懦弱、投机和不足道也。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历史与艺术的冲突。艺术家的巧思,在以历史的血液和骨骼组成的山体前,是应该像一只鸡蛋迎面撞去,还是像一只蚂蚁,啃出一条小隧道,钻进去?我欣赏前一种态度,因为它果断、决绝,且勇敢,它的勇敢,是一种连自己也不考虑在内真正的勇敢。这勇敢,曾经出现在拉贝先生和魏特琳女士身上。
他们的人性,才是我所认为的有光芒的人性。
(作者系旅美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