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家合影(后排左一为卜慧珍) |
看着父母的照片,卜慧珍陷入沉思 |
富农,曾是烙在脸上的疤
“文化大革命”成了卜慧珍心里最大的伤,至今提起那个时代她都会泪如雨下
商报记者 宋晓珊 实习生 尹楠/文 杨东华/图
远去的“文化大革命”,是59岁的卜慧珍心里最大的伤。
那个时代不仅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一起流失的还有她18岁的尊严和一个幸福家庭所应具备的一切美好。
她总想“我要好好活着”,于是上了大学,进了地质勘探队,当上了大学老师,现在退休了,26岁的女儿远赴外国留学。
“生活如此美好”,卜慧珍总不能忘记父亲、母亲,以及那些与老照片一起发黄的故事。
她的疑问
当年,父亲是怎么死的
5月7日,阳光灿烂得有些扎眼。
郑州工贸学校家属院,59岁的卜慧珍正与从三门峡来郑参加门球比赛的张叔叔聊天,他们有近30年没见过面了。
卜慧珍有些尴尬,她特别想直接把话题切到1969年“父亲死亡”的话题上,她急于想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然而不知是压抑得太久了,还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们聊了半天,话题似乎还在门球和身体状况上打转。
“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卜慧珍在心里问,从对面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却没问出来。不知道说到哪儿了,张叔叔已开始讲述曾经的故事。
在父亲死后,她知道张叔叔是“家里的大恩人”。直到此时,她才知道是张叔叔跳进井里,把父亲的尸体捞了出来。送张叔叔出门,她呆呆地靠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夕阳西下,眼泪夺眶而出。
怕母亲伤心,对于父亲的死卜慧珍一直没敢多问,所有的疑问一下子积压了40年,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的父亲卜战一是军人,多年从事宣传工作,“文化大革命”时下乡,被人扣上“富农”的帽子,所以“架飞机”,两手被捆绑在后面,父亲不堪羞辱跳井身亡。
当地村民在埋葬父亲的地方种了一棵树,那是父亲存在的唯一标志。
她的骄傲
父亲是一位南征北战的军人
1945年,河南省内黄县23岁的卜战一决定参军,跟着当时的解放军67军,踩着抗日战争胜利的尾巴,直接跨进全国解放战争。
新中国成立后,卜慧珍的母亲梁雪得知卜战一在湖北军区出差,靠着步行,间或搭乘马车、三轮车、火车千里寻夫来到湖北,之后又跟随丈夫广州、湖北、河北、山东一路颠簸。
一直到了上世纪60年代,卜家人的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然而安定只是相对的,因为部队走,卜慧珍一家也要跟着走,他们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如同前途未卜的“流亡”,于是,每次离别前都要打扫借宿的房间,父亲认为“这是八路军的优秀传统”。
父亲是宣传员,负责鼓舞士气。上世纪60年代的主食就是黑馍、黄馍,卜慧珍觉得不好吃,可是当父亲说起行军时吃不到盐,胡子都变白了时,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1963年,卜慧珍在山东省青岛市大连路小学读书,这一天他们要听一个老军人的军旅演讲。卜慧珍有些兴奋,要演讲的军人就是父亲。由于父亲经常出差在外,他的经历让卜慧珍觉得很新奇。
看电影《南征北战》,一个士兵举着快板表演“同志们,快点走”,卜慧珍在心里无数次地想:“看,那就是我爸爸。”
其实,电影里的士兵不一定就是以父亲为原型,但是卜慧珍以为她看懂了父亲。
她的悲伤
父亲的死,改变了一家的生活
1964年12月,父亲卜战一转业到河南省地矿局宣传处,随后被派往广东地质队去主持“四清”工作。
卜战一的出身是富农,后来他参加了共产党,他的哥哥却加入了国民党,这样的身世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光彩的,但是从参军那一天起,卜战一对此就从没有回避,在历届的整风运动中也是详细上报,因此无论是做宣传还是“四清”,他都认为自己的历史是清白的,由于工作认真,单位的表扬大会上卜战一也总在其列。
卜慧珍觉得父亲的坦诚是厄运的开始。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的工作更加忙碌,因为要做“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也是当时社会上很多单位的主要工作。1969年,省直单位到扶沟县搞“斗批改”,父亲也去了。或许是为了打消母亲的疑虑,卜慧珍听到父亲说:“有问题的人都没发毛选四卷,我发了。”
1969年2月3日,郑州的雪下得很大,正在读初中的卜慧珍下乡到信阳做知青,她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天永远离开了她,不知道毛选四卷也没能救父亲。
半个月后,卜慧珍的好友收到一封家信提到卜战一的死讯。
卜慧珍放声大哭。
好友说:“是自杀。”
卜慧珍立刻止住了哭声,她不敢哭。那个时代,自杀意味着“畏罪自杀”。
她的耻辱
贫下中农开会,没她的事儿
父亲草草地埋在了扶沟县一块土地上。张叔叔说,一身湿衣服都没换,一张破席子都没卷,父亲被草草埋葬。
家里一下子没了依靠,经济上、精神上都是。
无奈,母亲带着14岁的大弟弟和13岁的小弟弟回到了老家内黄县,下乡当知青的卜慧珍也回到老家。
或许是打击太大了,大弟弟变得行动迟缓而犹疑,像在放“慢电影”。但是生活的重担不容任何人躲避,母亲和卜慧珍可以到地里干活儿挣工分,弟弟们由于年纪小只能捡粪换工分。
村里的大喇叭吆喝,贫下中农开会。卜慧珍高兴极了,那时候开一个会可以挣2个工分。她拎着凳子就往外面跑,到了会场一个阿姨抬头问:“你们家是富农,怎么也来了?”
卜慧珍打算争辩,一个好心的领导把她拉到一边说,以后开会时说社员同志们开会,你再过来。
在这个重视成分的年代,“富农”无疑就是烙在脸上的疤。哥哥被女友“蹬”了,姐姐的入党申请也被搁置了。
她的坚持
再难,也要活下去
活着很难,可是再难也总要活下去,卜慧珍坚持着。
一天,当地的支书找到了卜慧珍,让她在大队党支部成立的会上代表下乡知青发言。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颗星”,在一个小凳子上蹲了一个下午卜慧珍写好发言稿,虽然现在看起来全是套话,但当时台下一片掌声。
卜慧珍,哭了,又笑了。
她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回到河南省地矿局工作。随后,她被推荐到成都上学,毕业后又被分配到河南省地矿局冶金一队工作。
1978年,父亲卜战一被平反了,卜慧珍所在的冶金队收到了一封地矿局寄来的声明,要求去掉由于对父亲不公判决给卜慧珍资料中带来的不正确评价,同时卜慧珍的哥哥、姐姐所在单位也接到了同样的声明。
两个弟弟和母亲也已经回到郑州,工作也得到了安置。唯一的遗憾是,大弟弟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精神有所好转。
1981年,卜慧珍被调往郑州工贸学校实验室当老师。2004年,母亲去世,大弟弟由卜慧珍照料。
现在,卜慧珍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6时准点起床,在公园里锻炼后回到家中做饭,然后会打开电脑写点东西,再用自己的e-mail给女儿发个邮件,讲一下自己的生活。
女儿,是她的生活重心,现在在法国留学读研究生。前两年,卜慧珍上了老年大学,现在又迷上了摄影和写作。
这两天,卜慧珍的生活稍微被打乱了一点,因为一部热播电视剧《我的丑娘》,里面的女主角说:“我很丑,32岁了;他38岁,英俊,成分高,所以选择了我。”
泪如雨下,一句“成分高”,让她想起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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