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风

　　小米一觉醒来，发现妈妈又梦一样地消失了。

　　上次也是这样的，妈妈好久才回来那么一趟，却只让小米做了几天有妈的孩子，就在某天一大早，小米睁开眼的时候，突然一下子不见了，就像被小偷偷去了一样。

　　其实早在几天前，也就是妈妈刚回来的时候，小米就已经知道她会偷偷摸摸地溜走的，小米还暗暗长了个心眼，非要搂着妈妈的脖子睡觉不可呢。可是小米搂得再紧又有什么用呢？你看，妈妈不是照样又溜掉了吗？像梦一样地溜掉了，溜到大城市“打工”去了。

　　妈妈会在那个大城市里打工很久的，究竟有多久，小米也说不清楚，反正会让自己把妈妈想到怎么也想不起来为止！一想到自己又变成没妈的孩子了，小米的眼泪就雨点一样地下来了。

　　小米号啕着爬下床，顾不上穿鞋就往屋外跑，刚刚跑出堂屋大门，就被一双干瘦的手抱起来了，是奶奶。奶奶正把羊圈里的羊牵出来晒太阳呢，一看见小米光着脚丫在地上跑，就把手里的羊绳松开了。现在都快霜降了，地上冰凉冰凉的，让一双只有五岁的嫩脚丫在地上跑，肯定会跑出病来的。可是奶奶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了，老了。奶奶抱着小米蹲在地上使了几次劲，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米伏在奶奶的肩上，看见一只母羊正兴冲冲地拖着羊绳往外跑。外面是一地金黄的叶子，夜里刚刚落下的，还带着亮闪闪的露水珠，新鲜着呢。不过它并没有真的跑出去，只到院门跟前，就站住了。它不久之前刚生了一个白里带黑的小羊羔，小米叫它小花。小花可能还没睡醒，也可能故意要撒一个娇，总之它并没有跟着妈妈往外去，而是原地站在了圈门口，冲着妈妈欢快的背影咩咩地叫了几声。

　　母羊就站住了。不仅站住了，还回过头，也冲着小花叫唤呢。小花就是不动弹。同时那咩咩的叫声更娇气了，娇气得都让小米嫉妒了。

　　母羊转过脸，看了一眼院门外那一片金黄的叶子，然后又扭过头，一步一步地朝小花走来。走到小花跟前的时候，母羊还香香地亲了小花一下……

　　妈妈说走就走了，丢下小米一个人，妈妈还不如一只母羊呢，小米还不如一只羊羔呢！小米这样想着，号啕声就更凶了。

　　奶奶一边给小米擦眼泪，一边说：别哭了乖乖，妈妈出去挣钱给你花呢。

　　小米说：我不要钱花！

　　奶奶说：买花衣服给你穿呢！

　　小米说：我不要穿花衣服！

　　奶奶说：那就买虾条给你吃！

　　小米最爱吃的东西就是虾条，妈妈从城里买来的，包在好看的塑料袋里，脆脆的，比萝卜还脆；香香的，比香油还香。可是和妈妈比起来，虾条算得了什么呢？假如妈妈可以答应小米留下来，那小米完全可以答应妈妈不要虾条，一辈子不要都可以！所以小米在奶奶的身上闹得更欢了，不仅哭，还扑腾，扑腾得奶奶都要跌倒了。奶奶只好把小米放到地上。然后，奶奶有些气恼，又有些气短地对小米说：小米乖乖……不，不讲理。你看咱小胡庄上，哪家妈妈回……回来，收完了水稻，不就走了？

　　奶奶说的是谎话！小棉家的水稻也收完了，可是小棉的妈妈就没走！这是小米在小胡庄上转一圈，亲眼看见的，小米之所以要在小胡庄上转一圈，就是要看奶奶的话真不真。看看庄子上的小伙伴，是不是妈妈真的都走了！

　　小米先去的是小青家，小青的妈妈早走了。

　　小米又去了小冬家，小冬的妈妈也走了。

　　小米又去了小静家，小静的眼泪还没干呢——听小静的爷爷一说才明白，原来小静的妈妈是今天早上天没亮，和自己的妈妈一起偷偷离开的……

　　可是当小米转到小棉家的时候，却发现小棉的妈妈还在家，还露着半个脸蛋呆在家！

　　这小棉的妈妈和庄子上所有的妈妈都不一样。所有的妈妈都是几天前，也就是水稻该收的时候回来的，可独独小棉的妈妈是例外，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回来了，而且回来时只露半个脸。

　　那半个脸呢？让雪白的纱布包裹着！

　　关于小棉的妈妈为什么要用纱布包着脸，小米也曾经听奶奶和庄子上其他的奶奶议论过。可是奶奶们在一起议论的声音太小了，还东张西望地提防人，仿佛不是在议论脸，倒是在议论去做贼一样。小棉妈妈好像是替一个什么人家做保姆时，被一个什么女人用一瓶什么酸水浇着了。不对，不是什么女人，也不是什么酸水，而是让一个什么男人用一把刀子割坏了……总之，小棉的妈妈是个谜。

　　如今，小棉妈妈这个谜就裹着她谜一样的半个脸蛋呆在家呢。小米就轻轻地蹭过去。小米想问她还走不走？

　　小棉的妈妈是小胡庄上最好看的妈妈，跟电视机里的妈妈们差不多。还对小米好，是除了妈妈之外，小胡庄上对自己最好的一个别人的妈妈。

　　小米还没蹭到小棉妈妈的身边，就被小棉妈妈一把搂过去了。小棉妈妈一边用她露在外面的半个脸来疼小米，一边有些难过地问：小米乖乖不害怕？

　　小米使劲地摇摇头：不怕。小米想不到，自己就说这两个字，却把小棉妈妈说哭了。小米赶紧给她抹眼泪。可小米一抹到她脸上的那块纱布，肚子里的谜语就冒出来了。

　　小米问：你这脸上是怎么了？

　　小棉妈妈不哭了。可是小棉妈妈好像自己也忘记了，小棉妈妈低头想半天，才躲躲闪闪地对小米说：是让……是让一团大火烧坏了。

　　那团大火有多大？

　　差不多……差不多有一头黄牛那么大。

　　好多妈妈都走了，又都出去打工了，你怎么还不出去呢？

　　不去了，以后哪里也不去了！

　　小棉妈妈说到这里，忽然又重新搂紧小米哭起来：我这脸是不会变好了……

　　从小棉家里走出来，小米都有些妒忌了。因为小棉妈妈说过了，以后她哪里也不去了，永远呆在家里了，因为她脸蛋烧坏了。

　　小米想，要是被烧坏的妈妈是自己的妈妈，而不是小棉的妈妈，那该多好啊，那样，妈妈就可以整天陪着小米了，小米就可以一直做一个有妈的孩子了。不好不好，大火烧人很疼的，小米可不愿妈妈那样疼。

　　本来，小米以为只会有一个小棉让自己嫉妒的，可是没想到，当自己把小胡庄串完了，竟然又发现了另一个，这个人就是比自己大一点的小满，小满的妈妈也没走！当小米推开小满家的院门时，看见小满妈妈正在往晾绳上晾刚洗出来的衣服呢。不，不是衣服，小满妈妈晾的那些东西是一片一片的，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像数不清的大毛巾……

　　她也是一直在外面打工的，而且和妈妈也一样，也是几天之前刚回来。可她今天就没走，她又是为什么不走的呢？

　　小米很想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可是小米却不敢去问小满妈。和小棉的妈妈不一样，小满妈从来不笑也不哭，每天都板着个脸，好像看谁都来气。说话也不像小棉妈那样柿子般的软，而是又硬又生冷，像夏天卖的冰棍。你看，当她发现小米站在自家的院门口时，就粗声大气地发话了：站在那里干什么！小满刚才出去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下霜了。树上的叶子掉光了。霜厚了，像下到地上的小雪了。真的就下小雪了……可是，小满的妈妈还没走，还天天在家洗毛巾，洗那些光秃秃的大毛巾！

　　更让小米受不了的是，小满妈妈常常把小满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热的，好像小满又变小了似的。到现在还看不出她要走，看来她真的是不走了，小米嫉妒得都有些伤心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不走的呢？当然，小米是决不敢去问小满妈的，小米可以问小满。

　　小米说：小满姐，你妈为什么不走了啊？

　　小满听了有些慌。小满拽着小米的袖子到一边，有些害羞地悄悄说：小米，妈妈让我要保密的！

　　小米有些失望。可是小满的话才说一半呢。

　　小满接着又说了：小米，今天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谁让咱俩处得好！

　　小米听了心一热，小米说：我不会告诉给小棉的！

　　小米之所以说小棉，是因为在小米的心里，小棉才和她最要好。

　　小满说：你谁也不能告诉！

　　小米急了，小米说：我告诉谁谁就是小狗！

　　小满笑了。小满说：应该是我告诉谁我就是小狗！然后，小满弯出一根手指头，小米也弯出一根手指头，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拉了拉，这下小满放心了。不过小满还是显得很害羞，小满声音小小地说：尿床。

　　怪不得呢，小满妈这么大人了还尿床，害怕出去丢脸呢！

　　可是小满却说：不是妈妈，是我。

　　小米一下就明白了，明白小满妈洗的那些东西了：原来那不是大毛巾，是小满的尿布啊。可是小米也糊涂了，小米想：我比你还小都不尿，你怎么还在尿床呢？你尿床就耽误你妈出去了？

　　小满说：我老是尿，有时候被子都晒不干。我妈害怕爷爷照顾不好我，害怕我一个人在家受委屈，害怕别人知道了都笑话我，就不想出去挣钱了……这是妈妈亲口跟我说的，妈妈说时还哭了呢！

　　从小满那里回到家，看见奶奶正在灶前做晚饭。小米就没头没脑地上前问：奶奶，我从前喜欢尿床吗？

　　小孩子没头没脑的很正常，奶奶也就没在意。奶奶说：喜欢，是人从前都喜欢。

　　小米问：奶奶也喜欢？

　　奶奶说：喜欢！因为奶奶也是人呀，也曾经做过小毛毛啊——长大了自然就不尿了。

　　小满姐姐就长大了，可小满姐姐怎么还尿呢？小米本来是想把这个疑问说出来的，可一想到刚才跟小满拉了钩，答应替她保密的，小米就突然改了口。

　　小米说：为什么长大了就不尿了？这个问题挺深的，奶奶想了又想，才这么样对小米说：一个人要是长大了，就不吃奶了，自然就不喜欢尿床了！

　　夜里，小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5岁的小米，生来第一次失眠了，小米在苦苦地想问题：到哪里才能吃到奶呢？

　　奶奶傍晚时说过了，一个人不吃奶自然就不尿床了——那吃奶自然就尿床喽！

　　小米肚子里有心事，只好在被窝里一遍一遍地乱翻身，小嘴巴一下就翻到了奶奶的胸脯前，这让小米的脑子里一忽闪：对了，假如自己使劲吸，会不会从奶奶的身体里吸到奶呢？

　　奶奶早已经睡熟了，还不时发出甜甜的呼噜声呢。小米胆子就大了。小米在黑暗中轻轻地动着手，一点一点地把奶奶的衬衣撩起来。可是小米只在奶奶的胸口摸一下，心里一下就泄气了，奶奶的胸脯太空了，就像两只被吃光了虾条的包装袋，根本没办法跟妈妈比！不过小米不死心，小米轻轻噙住了奶奶的奶头吸起来。结果，小米不仅没吸到奶，还把奶奶给吸醒了！

　　奶奶说：小祖宗，你半夜三更的做什么？然后，奶奶可能明白小米是想妈妈，奶奶就在小米的背上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拍起来。可是，奶奶没把小米哄睡着，倒把她自己给哄睡了……

　　第二天，小米很晚才起来。起来时发现奶奶已经出门了。院子里只有小花在吃奶，小花就是两个月前刚出生的那只白里带黑的小羊羔，如今都快有小米高了，还跟它妈妈要奶吃，不知羞。

　　这时，小满来找小米玩。小米一见是小满，一肚子的糊涂全明白了：是奶奶的说法有问题，小满也不可能还吃奶，小满不照样尿床吗？小满一定有办法！小米就说：小满，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学习呢。

　　小满问：学习什么？

　　小米说：学习尿床的办法呀。

　　小满吃惊了，小满说：妈妈都带我到医院看过了，医生说尿床是一种病，我现在正在吃药呢。

　　小米说：我不怕。

　　小满说：尿床被窝里冰凉的。

　　小米说：我不怕。

　　可是，小满想了好久，却没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怎样尿床的。小满说：好像也没什么好办法啊，那尿自己就下来了。

　　小米说：好好想想。

　　小满说：我夜里老是会做梦，梦到肚子里憋得慌，我就赶紧蹲下来……被子就让我尿湿了。

　　小米就回家去做梦。可是，小米做了好些天，就是做不到憋得慌的梦。小米又去找小满。

　　小满说：临睡前，我妈从来不让我喝水，说我一喝水就会尿床的。要不，你回家试试喝水吧。

　　小米回家就喝水，有时一晚上能喝两大碗。可是，小米喝了好些天，却天天夜里能醒过来。

　　小米就这样折腾了个把月，尿床的本领还是没学会，不过小米已经有主意了。

　　小米想：睡着了尿不下来我就醒着尿，闭着眼尿不下来我就睁着眼尿。总之，我要把尿尿下来，我要把妈妈留下来！

　　妈妈真的回来了，是在除夕那天回来的，小米高兴得飞起来！不过妈妈好像不高兴，听妈妈的话音，好像是今年没挣到钱，又好像让什么人给坑了。可是小米管不了那么多，小米只一心盼天黑。

　　天真的黑了。可能是坐了一天的车，累了；也可能是今年不如意，没心情。总之，妈妈如小米希望的那样，刚一吃完年夜饭，电视也不想看一眼，就早早地爬到床上睡觉了。

　　小米就搂着妈妈的脖子睡。不一会儿，妈妈就睡着了。小米就想：好了，现在可以尿尿了。小米眼一闭，再暗暗地又加了一下油，那尿就下来了，真把妈妈给浇醒了，可妈妈和小满的妈妈不一样，看见自己尿了床，不仅一点也看不出心疼，相反还狮子一样地发怒了！

　　妈妈暴跳着蹦下床，伸手就往小米身上打！小米一滴眼泪也没淌，自己数着指头盼半年，没想到盼来的是一顿打！小米太吃惊了，小米太伤心了，小米都有些气愤了！

　　可是，妈妈却不生气了：妈妈打了小米几下，忽然住了手，仿佛对小米，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现在还是上半夜呢，还在旧年里呢，一年的霉运正好被冲走了呢！

　　妈妈就下了床，先给小米换衣服，再给床上换被褥。等这一切都换好了，妈妈就有些愧意地对小米说：都怪妈妈心情坏，刚才不该委屈你！

　　小米的眼泪要下来了。可是小米的眼泪没下来，小米的眼泪又回去了。因为，妈妈接着又说了：小米，你还是跟奶奶去睡吧——马上就是下半夜了，就是新的一年了。你要是再尿一次床，就把我一年的钱财全冲走了，就把我一年的好运气全冲走了……

　　小米一下就傻了，感觉妈妈像生人。

　　妈妈，小米刚才是故意的，小米是想留你呢。

　　插图:尚世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