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业利益链
2004年以来,包括鄞县联胜盐场、北仑盐场等多个盐田都转为滨海经济开发区,宁波市最大的梅山盐场,也在2008年成为国家级保税区,宁波几大盐场基本都实现转产
《望东方周刊》记者黄柯杰 | 浙江杭州、象山报道
“一块钱才能买八两碘盐,盐业公司要赚多少钱?”市民周世海在宁波某超市里皱着眉头对销售员说,“在我岱山老家,雪白雪白的海盐才两毛钱一斤。
近年来,社会各界要求放开食盐专营的呼声日益高涨,公众对这个垄断行业最简单的判断是:盐业公司以400多块钱一吨的价格统一收购食盐,等出售的时候是2000多元一吨。
事实到底如何?
与此对应的是,十年来,盐民的收入却没有明显的增加,就算在劳动力成本比较高的浙江,一对盐民夫妻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两万元左右,在工业用地日渐紧缺的背景下,浙江许多盐田纷纷转产,成为各类“滨海工业区”。
盐民
8月9日,“莫拉克”台风来袭,浙江象山旦门乡海塘外浊浪滚滚。
“有这么好的海塘,我的盐滩是没事情的。”59岁的盐民裴先法安慰着自己说。他皮肤黝黑,身板结实,穿着一双塑料拖鞋,站在田埂上望着天上飘过的乌云,脚下40多亩盐滩地就是他的饭碗,他嘀咕着:“不知道台风有多大,会不会把我的黑膜都吹掉。”
裴先法的妻子郑冬梅一早就回家了,裴先法就留在盐场值班,看管他们的劳动果实——一垛已经晒出来的盐。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裴先法正在给盐垛加固,他在覆盖盐堆的黑膜上加套上一张网,在盐堆周围压上一层黑石头。
海边晒盐是劳动强度非常大的活。浙东有谚语:人生三大苦,打铁晒盐磨豆腐。如今,打铁和磨豆腐都已经机械化了,只有晒盐还在用着原始工艺。裴先法说,自从晒盐后,自己就老得很快,“人家下雨都是跑回屋里,我们都是跑出去放水,淋着雨保住盐卤。”
传统的晒盐,主要分为制卤和结晶。所谓制卤,就是把盐度只有2°的海水提纯到25°左右,这些过程在阶梯状的大盐滩里完成,用抽水泵一格一格地往上抽,水分逐渐蒸发。越上面的盐格,面积越小,盐度也越高。结晶就用黑膜铺底,黑膜吸热,能让水温在日晒下达到50多摄氏度。25°的海水在日晒下,就结出盐花。
高温有风天气,是最适合出盐的。在旺季,裴先法夫妻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收盐,“旺季时每天产盐2500多斤”。
在采访中,裴先法抱怨今年的天气不好,让他没有一个好收成,“往年的三伏天是生产旺季,今年三伏天变成梅雨天了,雨下个不停,几乎没产盐。”他承包的40亩盐滩,在正常的年份下,能够产150吨盐。他与新桥盐场签订的是承包晒盐合同,每晒出一吨盐,能拿到200块钱,也就是一毛钱一斤,裴先法夫妻一年忙到头,除去晒盐用的电费以及修理工具费用外,一年能赚2万元左右。
盐田
裴先法所在的旦门乡新桥盐场,是解放后才建立的新盐场,原先有盐田2800多亩,近年来,盐田都纷纷转产,目前只剩下800多亩的盐田和900多亩的海水养殖塘。
新桥盐场工作人员项根良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盐田转产的原因还是因为经济效益,“一亩盐田,一年的收益才几百块钱,转产成为养殖塘承包出去,一年收益就是800多块,如果卖掉建厂房,就有几万块了。”
新桥盐场现在还有职工60多人,盐场整年的产值是200多万元,其中,晒盐的收入是130万元。盐场的主要收入是从盐民手里分享所得,“盐场出固定资产投资,盐民出劳力,一般都是四六分成,盐场拿六。”
盐场的主要支出是固定资产投资,包括盐场内排水设备整治、闸门修理以及道路等基础设施的建设。除去包括人工在内的所有开销后,盐场一年的纯收入只有60多万。
项根良回忆说,1981年他进盐场工作,每月工资27块,算是比较高的收入,周围的人都很羡慕,现在每月工资是2000元,在象山只能算中等水平。不过,近20年来,盐价的涨幅比工资还要低,“1981年的盐价是50多元一吨,现在盐价也只有300多元一吨。”项根良认为,现在盐业公司到盐场收购的盐价格太低,导致宁波众多盐场纷纷转产。
宁波一直是浙江的主要盐产区。据宁波市盐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谢松科介绍,解放前后,宁波产盐达到20万吨,盐税占到整个宁波税收的50%以上,到20世纪70年代,宁波盐场进一步扩展,年产量31万多吨,创下历史纪录,之后,便逐渐废盐转产,盐田面积逐年萎缩。
宁波下辖的余姚、慈溪、鄞县等地区原先都有盐场,其中慈溪的庵东盐场是浙江省最大的盐场,有“浙江盐仓”的美誉。随着浙江地区经济的发展,城市工业用地日渐紧缺,很多盐田都转成为工业区。
2004年以来,包括鄞县联胜盐场、北仑盐场等多个盐田都转产成为滨海经济开发区,宁波市最大的梅山盐场,也在2008年成为国家级保税区,宁波几大盐场基本都实现转产。在原先的鄞县联胜盐场,当地政府为保留点记忆,建起滨海博物馆,里面有一小块盐田,象山县文化部门也将晒盐技术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目前,整个宁波只有象山的新桥昌国盐场在继续生产,盐场面积仅有7000余亩,年产不到2万吨,宁波市场的用盐基本都是外调。2008年,有270多名职工的宁波市盐业公司,一年销售额也不到3亿元,盐税在宁波700多亿的财政收入中已经微不足道。
管理体制
盐的流转过程也颇为复杂,这一流转过程中,都是以各省级盐业公司为核心的。
目前,中国各省盐业公司实行全省“五统一”管理,即:统一管理、统一计划、统一供应、统一结算、统一缴纳碘盐基金,省盐业公司对盐业的生产和销售有绝对的领导权。
以新桥盐场为例,新桥盐场产出的盐是以大约400多元/吨的价格卖给浙江省盐业集团,如果宁波盐业有限公司需要原盐,那么也必须向省盐业公司采购。
本刊记者来到位于宁波市大庆北路的宁波晶丰盐业物资有限公司,这里是宁波食用碘盐和腌制用盐的加工中心,一条不锈钢生产线正静静地躺在生产车间内,晶丰盐业的王经理介绍,这台机器价值500多万元。
我们食用的碘盐成本到底是多少?据王经理介绍,晶丰盐业向省盐业公司拿到盐的价格是600多元/吨,一吨盐要加工成3000包“一元碘盐”,再用纸箱包装,每吨的加工费也要800多元,出厂价是1500多元,“加工费里,主要是包装袋支出,以及加碘,一般能够维持10%的毛利。”
但是,无论这一过程如何复杂地流转,对原盐都是一个物理过程。熟知盐业销售过程的刘小国(化名)告诉本刊记者,盐业的暴利就在流转中产生。20多年前,刘小国开始做盐化工,多年来一直奔走于浙江、湖北、江西等地。
他介绍说,现在很多沿海的省盐业公司,都不喜欢用海盐,原因是海盐的晒制成本高,达到一级食用盐水平的很少,“海盐收购,都是盐业公司贴钱的,价格上和品质上,海盐根本无法同井盐竞争。”
一套班子,两块牌子
各省市的盐业公司,除了专营销售盐品外,还承担着盐业行业管理和盐政执法的工作。
在浙江宁波,为保证市民用盐的安全,盐业公司对“口食盐”采用终端销售的方式。“两箱起送,宁波市内海曙江北江东老三区24小时送达,其他地区48小时送达。”现在宁波盐业公司配送车辆共有26辆,其中6辆是1吨以下的小货车,“用来走街串巷”。
“终端配送,有效地维持了盐业秩序的稳定,防止私盐进入市场或被一些中间商囤积。”谢松科说,“老百姓买不到盐,我们有责任,老百姓买到假盐,我们也有责任。”
本刊记者了解到,宁波盐业公司每年要销售盐品20多万吨,其中只有3万多吨是小包装的食用盐,其他基本都是腌制用盐和小工业盐。
作为榨菜的主产区,宁波的余姚、慈溪两地在每年3月底到4月初,短短的20多天内,都要消耗6万多吨的腌制用盐,销量占到一年销售量的三分之一。“每年都是提前调研,提前准备资金,准备仓储,都是提前三个月准备好腌制盐,菜农买不到腌制盐,榨菜就要坏掉,那我们就有责任了。”谢松科说。
据宁波盐业公司网站公开的数据,2008年,公司销售收入为2.96亿元,实现利润1324万元。刘小国认为,这一数据基本可靠,“有些偏远山区的盐业公司基本都是亏本的,省公司统一调度,能起到‘抽肥补瘦’的作用,各市盐业公司经营中,盐政一块消耗太大,外调低价盐的利润也被省公司抽走了,宁波盐业公司能有5%的盈利已经很不错了。”
在“一套班子,两块牌子”的形式下,盐政管理的行政支出也成为食盐销售的成本。
象山县盐务管理局局长卢云飞向《 望东方周刊》介绍,盐务管理局承担着维护辖区内老百姓用盐安全的职责,但是,上级却从未给盐务管理局发放过经费,“巡查车辆人员工资,都是各地盐业公司自己承担。”
据谢松科介绍,学校、工厂等人口密集区,盐业公司工作人员都要定期抽查,是否使用私盐,“平常随抽随检,每年还要定期抽检三次。”
“很多食堂都是拿腌制用盐充当食盐用,腌制盐800多元一吨,最可怕的是拿工业盐当食盐用。”刘小国说,很多小工业盐其实和食盐的成本相同,也都是氯化钠,只是外表颗粒大一些,“都是山东盐井里出来的,颗粒大杂质多。”
私盐
刘小国向本刊记者承认,他曾经做过贩卖私盐的生意,“好几年前的事情,这些盐都是销售给一些食品加工企业,盐都来自浙江沿海的一些盐业公司,也有一些是外地偷运来的。”
在我国的法律里,贩卖私盐涉嫌非法经营罪,除了没收违法所得和罚款外,还要被处刑罚。
“有些是盐场里卖的私盐,福建、浙江都有,现在盐业公司垄断低价收盐,盐场都很穷,每年都会瞒着盐业公司,偷偷留下几千吨的存货,卖掉后给职工多发点奖金。”刘小国说,这些盐都是分批一点一点地运出去,“傍晚装车,晚上发货,用大篷盖住或者直接用集装箱车运,走高速下来后,直接进一个仓库,然后用小车分运,用盐企业一般都只要三天的用盐,都是充当腌制盐用的。”
据刘小国介绍,浙江南部某盐场的一个领导,曾多次上门求他通过路子“走”点盐,“他们也确实不容易,私盐走掉价格能到5毛一斤,卖给国家一斤3毛都不到。”
本刊记者查到浙江省物价局给省盐务局的关于5000克复合膜包装腌制专供盐价格的复函:核定5000克复合膜包装腌制专供盐(加碘盐)产区批发价为每吨870元(每袋4.35元),销区供应价格为每吨1400元(每袋7.00元)。
“私盐屡禁不绝,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内外价格悬殊。”刘小国分析说,“盐场内外一道门,价格差一倍多,这是体制产生的暴利,也让体制产生了私盐。”
在产盐区,老百姓对私盐也是见怪不怪,“祖祖辈辈都是吃盐场的盐,搞点盐吃还犯法了?”象山一位海鲜店的老板如此反问,他烹制象山海鲜的一个秘诀就是用海盐,“外地来的碘盐不行,鲜度和咸度不够,用我们象山本地的海盐,清水煮完,撒上几粒,味道就出来了。”
产盐区的盐场每年都会向辖区的村庄分盐,“按人头来,一般一个人10斤。”有些老百姓家里做些腌制食品,盐用完了,就拿个袋子到盐场,找个熟悉的盐民,翻开盐垛刨一小袋拿回家。“同一个村的熟人,他又没拿去卖,带一包回家吃嘛,自己装喽。”盐民裴先法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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