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京城有位书法家，姓薛，名夫彬，是欧阳中石先生的弟子。薛先生身边有件稀罕物，是他从甘肃买来的：上下是两块木板，中间夹一叠树叶，也分不清是什么树叶，有二三十片，叶上刻得许多字，好似藏文，又好似蒙文。叶片用漆髹过，锃明透亮，瞧上去，很有沧桑感。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只说是个好东西，劝薛先生拿去拍卖，准能卖个大价钱。薛先生不在乎钱，作为书法家，他想的是谁能识得上面的字。一次，大概是2003年腊月，他在欧阳老师处，听说季老住在301医院，欧阳老师准备过几天去探望。薛先生灵机一动，想，季老是学问大家，识得多种文字，连吐火罗文的剧本都能破译，也许能识得叶片上的文字。老话说“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把那件玩意赠给季先生，也是物得其所，三生有缘。于是，他回家把它取了来，托欧阳老师转赠给季先生。

　　过了些日，季老传过话来，说那玩意叫贝叶经，他现时身体不太好，精力不济，待过了这段治疗时间，再静下心来慢慢研究。季老同时请欧阳先生转送给薛夫彬几本书，分别是：《三真之境》、《留德十年》、《故乡明月》。

　　后来，那是我去看望季老的若干次中的一次。谈话中偶然涉及到薛先生和他的贝叶经，季老说：“贝叶经就是刻写在贝多罗树叶上的经典文献，梵语称pattra，源于古印度，当造纸术还没有传到印度，他们就在贝树叶上刻写东西，包括文字、法典、宗教、政治、哲学、佛法、绘画。如今，它主要流传于我国云南境内的傣族地区和东南亚一带……薛先生送来的这卷贝叶经是十分珍贵的，既有学术价值，又有极高的收藏价值，将来，我不在了，要把它再还给人家。”

　　说来真巧，薛先生和我住得很近。2007年夏日的一天，因为收集欧阳中石先生的资料，我去拜访他，交谈中，顺便透露了季老“物归原主”的态度。薛先生听罢直摆手，说：“哪能呢，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拿回来之理？而且中间还经过了欧阳老师！你跟季老说，不管多么珍贵，都是他老人家的了，我坚决不要！”

　　季老和薛先生，套用一句老掉牙的古话，都是真君子。

　　由此又联想到了季老为扇面题字的事。话说南京有位姚志祥先生，通过我，我又通过李玉洁，转给季老一件折扇扇面。扇的一面，已有上海杨秉辉先生的钢笔速写画，题款为“上海市中有上世纪20年代所建筑之石库门式民居，多已破旧，近有慧眼识者将其改造为旅游休闲之所，一时华洋云集，称新天地……”云云；另外一面，右半为台湾诗人余光中的题词：“若要快活/当先慢活/乡愁无涯/文化有根”，左半空着，请季老赐墨宝“悟无涯”三字。季老欣然首肯，说：杨秉辉先生我熟悉，是叶浅予的学生，余光中先生同我也有过交往，那年访问台湾，余先生做东，请我吃过饭，三人凑在一扇，总是有缘。

　　动笔之际，由于物与悟音同，季老没有听清，下笔写成了“物无涯”，待至发现，已经来不及改了，季老略作沉吟，又在下边添写了“悟无涯”。如此一来，遂成了“物无涯，悟无涯”。不愧大家，错也错得有味，把两句串在一起读，浑然天成，别臻精妙。

　　是的，大千世界永远是物无涯，悟也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