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民主与法制时报
临县煤矿血案背后“江湖”
□本报记者 郭新磊 发自山西临县
沉甸甸红艳艳的大枣残留在渐黄的枣树叶间,随着山风不时掉落在蜿蜒的山路上。往年这个季节,掩藏在吕梁山脉里的山西临县林家坪镇白家峁村的村民都会带着袋子、篮子,蹲在山路边捡拾红枣。而今年10月,依旧是一地红枣,却没了往年的喜悦。
郝成贵拖着仍有痛意的双腿迈出了病房,蹲在吕梁市人民医院的走廊上,与其他村民低声商量着下一步的安排。尽管没有陌生人靠近,他依然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周围。
惶恐、猜疑、顾虑,这是数天前的血案留给他的后遗症——100多名手持砍刀、棍棒的青年包围了包括自己在内的40多名村民,然后是无情地挥砍、疯狂地殴打,直至熟悉的村民成为冰冷的尸体。
4人死亡,14人受伤!
悲凄的现场,让他想到了武侠电影里的江湖仇杀。
“可我们没什么血海深仇啊,只不过在保护村里的煤矿。”郝成贵所说的煤矿,即是已改名三兴煤矿的原白家峁煤矿。10月12日,就是在这个煤矿边,40多名村民遭到围攻。
事发后,原本对白家峁煤矿产权纠纷不予重视的政府部门纷纷行动起来,血案的前因后果被迅速查清,行凶者也纷纷落网。
但对逝去的生命来说,一切都来得太晚。
煤矿血案
整个白家峁村盘山而建,一百多户村民被离碛线(离石至碛口)公路一分为二,而三兴煤矿,就在村庄下面的一条土沟内。
10月12日8点,郝成贵同40多位村民一起来到三兴煤矿边的临时帐篷,接替晚班组的值守工作。
3个月前,白家峁村为了保护村集体煤矿资产,赶走了三兴煤矿的工作人员,村民三班轮流值守在三兴煤矿的出入口。
郝成贵这个班,是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
40多位村民拥挤在帐篷内,打牌的打牌,唠嗑的唠嗑,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中午12点左右,坐在帐篷外晒太阳的几位村民发现沿着公路过来两辆大巴车和十多辆轿车,停在矿区外的公路上,随即下来一批批手持砍刀、棍棒的青年,聚集在一起后向村民所在的帐篷走来。
“有人来打架!”外面的村民发现形势不对,冲着帐篷大声提醒。
郝成贵等人冲出帐篷时,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将帐篷围住。手持砍刀棍棒的青年没有回答村民的大声质问,一拥而上。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村民无法做出有效应对,包围圈中的男女老少都抱着头向外冲去。混乱中,村民郝兔照、穆小明遭遇重击,倒在公路边,而村民成虎虎、郝玉生在冲向村子的时候,被追堵在一个碎石堆边,遭到殴打。
混乱的场面持续了十多分钟,村民们也开始拿起身边的器物进行反击。
此时,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冲到停在矿区外的一辆卡车上,将司机拽出驾驶室,自己驾驶车辆冲向村民。有村民认出,驾车者是附近石家塔村村民成龙平的儿子。
大多数村民都及时躲开了疯狂冲撞过来的卡车,但已深受重伤的郝兔照躲避不及,当场身亡。
滞留在矿区的行凶者们肆无忌惮地将遗留在现场的摩托车、面包车砸烂,并拿出携带的汽油,点燃了村民搭建的帐篷。
滚滚的浓烟和伤者的惨叫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直到四五名警察赶到现场,行凶者才匆忙逃离。惊慌的村民们看到暴徒离开,才敢冲下山,联系车辆将倒卧在血泊中的亲人送往医院。
“警察来了也不顶用,那些人不怕。”郝成贵回忆说,在送伤者去医院的路上,又遭到行凶者的阻拦,除了个别司机与拦路人认识而通过之外,其余伤者皆被迫停在半路,包括已奄奄一息的成虎虎、郝玉生。
当警车赶到暴徒的拦阻点护送救护车赶到医院后,已经是下午4点多,45岁的成虎虎和60岁的郝玉生已经死亡。
34岁的穆小明头部两道长长的伤口,颅骨骨折,左耳流血,胳膊、腿部多处受伤,被立即送进抢救室。至次日下午,经抢救无效死亡。
除了郝玉生的妻子住在离石区人民医院,其他伤者,包括重伤的成爱国、成四奴都被安排在吕梁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村民们也接到临县政府方面的通知,伤者的治疗费用都由政府负担。
10月12日当天,临县警方就封锁了现场,随着吕梁市公安局、山西省公安厅的介入,警方成立了特大刑事专案组。
司法审判演变“江湖手段”
逝者、生者都无法预料到这个悲惨的结局,在白家峁村民们看来,他们仅仅是在保护本村的财产。
“这是我们村通过法院判决争取的权益,镇政府也是同意的。”村民穆连生告诉《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
在此血案之前,白家峁村将山西省国土资源厅及第三人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下称三兴公司)告上法庭,要求撤销三兴公司在白家峁煤矿的采矿许可证。
临县白家峁矿井始建于1984年,属于白家峁村村委会筹建的集体企业。1997年4月,白家峁村委会将煤矿承包给临县双永煤矿,承包期限50年。
1999年,白家峁煤矿的年生产能力提升到30万吨,当年1月更换了采矿许可证,采矿权人为临县白家峁煤矿,矿山名称亦为临县白家峁煤矿,经济类型为集体。
但在2002年,临县双永矿又将白家峁煤矿转让给了三兴公司。当年4月4日,山西省国土厅根据来自白家峁煤矿的申请,变更了矿山名称及采矿许可证。可在采矿权人未要求变更、未提供采矿权转让申请材料的前提下,山西国土厅却擅自将采矿权人变更为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经济类型变为有限责任公司。
这一变更,导致在2004年4月28日、2005年9月25日、2006年12月22日三次换发采矿许可证时,都出现了错误。
2004年,曾有外来投资者起诉山西国土资源厅和三兴公司,白家峁村被列为第三人。但遗憾的是,法院的应诉通知书等材料因为个别村民的问题未传达白家峁村村委会,而原本属于村集体的财产被变更的消息直到2008年村民上访时才得知。
2008年10月7日,白家峁村村委会推选出代表,将山西国土资源厅和三兴公司告上法庭。
2009年6月30日,太原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山西国土厅将白家峁煤矿采矿权人、矿山名称变更为三兴公司,经济类型由集体变为有限责任公司的行为违法,并撤销了经过多次换发的三兴公司的采矿许可证。
这次胜利,让白家峁村的村民欣喜若狂。虽然山西国土厅在上诉期内提出上诉,但返家的村民们已经认定了这个结果,将白家峁煤矿的工人赶出了矿区。
7月2日,即一审判决下达的第三天,临县县委书记李智勇、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赵成杰组织了安监局、法院、林家坪镇镇长薛银贵、国土局等部门人员,与村民们达成三点意见,认定村民未理解太原中院的判决,“擅自组织群众进驻煤矿,赶走矿上工作人员”是错误的,提出煤矿不得生产,但必须保留电工、瓦检员、通风员、排水员等。在停产期间,“由林家坪镇政府派人蹲矿监督,并保护煤矿及矿上财产不受损害”。
这次会议,政府方面也要求矿方不得制造事端,引发矛盾;而村民也可照看煤矿,但不得与留矿人员发生摩擦。
实际上,林家坪镇政府的蹲守人员只待了一天。随后,白家峁村村民就在三兴煤矿的矿区外沿搭建了一个临时帐篷,安排人员日夜守护煤矿,等待着山西省高院的二审判决。
10月10日,静候判决的村民听到传言,说二审判决有可能被改判,于是一起到山西省高院上访,要求法院尽快判决并执行。上访期间,村民即与警方发生冲突,直至其代理律师及当地政府来人劝解,村民才于当晚返回村子。而随同村民返回村庄的村主任成平顺被警方带走。
两天后,护矿的村民就遭到围殴。
4天后,即10月16日,山西省高院作出二审判决,维持原判。
一场原本通过司法途径解决的纠纷,瞬间就演变为电影中的江湖围杀。
10月15日,公安系统传出消息,三兴煤矿经理石金山在其太原寓所内自杀;10月18日,被村民指认为幕后操控者的李保民投案自首,而其弟弟临县公安局副局长李海滨在事发后即被监控,接受调查;工作不力的林家坪镇党委书记、镇长、林家坪镇派出所所长、指导员停职检查。
目前,吕梁市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刘保明,市长助理、市公安局局长王武道坐镇指挥,离石、柳林、中阳等7个县区市的警力全部行动追捕行凶者。截至记者发稿时,已有24名嫌疑人被拘留。
“要是政府能早抓人,就不会死人了!”虽然临县政府负担了治疗费、抚慰金,但面对记者,数名死者家属并不原谅官方的“迟钝”。
流于常规的暴力
惨剧的发生,虽然出乎白家峁村村民的预料,但对惶恐度日的村民来说,黑恶势力的威胁早已存在。
自三兴公司接手白家峁煤矿后,投入资金将该矿年产能力提升3倍,达到90万吨/年。但随着煤矿规模的扩大,对周边村庄的影响也越来越明显,尤其是白家峁村村民的生活。原本紧张的水资源已经难以维持日常所用,煤矿上方的民居也出现塌裂。这些,都被归咎于煤矿的扩张。
相比每年1万多元的承包费,煤矿的巨额收入与给村民造成的影响已成为村民与煤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李保民担任煤矿的保卫科科长,实际上就是他说话才有用。”郝成贵等几位村民告诉《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因为李保民的弟弟李海滨在临县公安局分管治安,掌握着炸药来源,在周边的数个煤矿,李保民都是说一不二。
所以,当白家峁村村民提出到煤矿运煤时,李保民并没有免掉“管理费”——根据村民的讲述,平时外面车辆到三兴煤矿运煤,除了正常的费用,还需要缴纳300元/车的管理费——更甚的是,只要稍有异议,村民们就会遭到殴打,但碍于李保民的“声名”和背景,没有人敢去报案。
最终,村民们借着水资源被破坏的名义,向相关部门多次反映,但得不到任何答复。直至2008年,无奈上访的村民发现原本属于自己村集体企业的煤矿,早在2002年就被变更为三兴公司的财产。
这一意外发现,致使村民与矿方的矛盾更加紧张,村民们也多次阻拦煤矿生产运营,双方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甚至多位村民匿名举报李保民及其弟李海滨涉黑。
但没有官方对此矛盾进行过有效调和。
临县安监局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10月12日发生的血案与双方多年的积怨有很大关系,“根子很深”。他还透露,不仅在三兴煤矿,周边的煤矿也曾出现过暴力案件。
2007年10月9日,白家峁村原村委会主任成运强组织运输队到附近的虎山煤矿拉煤,却因为该矿大小股东的纠纷被无辜卷入,同样是一伙手持砍刀、棍棒的暴徒,同样是血淋淋的场面,造成成运强内弟成维秀被砍27刀身亡,成运强重伤,随同的司机也未能幸免。
坊间传言,李保民和此事有关,但因为其弟是临县公安局副局长得以脱免。
“临县煤矿上出事不少,这种打人的事,也不只一两起。”吕梁市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透露,也曾有媒体对这类现象关注过,但大多是行凶者赔钱了事。“如果能早发现,早处理,不会激化到这种程度。”
但实际上,这种采取暴力解决矛盾的手段,已经成为某些小煤矿老板的“常规手段”。而相对的政府层面的处理方式,不仅无法取得煤矿老板的呼应,更无法获得弱势村民的信任。
即使在10月12日血案发生后,白家峁村的村民依然叮嘱记者,他们不敢“乱说话”,否则有生命危险——他们并不相信煤矿里的暴力会消失。
也许,随着山西煤矿的资源重组整合,这种事情会逐步避免,这也是白家峁村村民的期盼。(应受访村民要求,文中受访者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