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出洛尔迦的尸体 驱除佛朗哥的鬼魂

　　上月底，考古及历史学家们开始挖掘西班牙Alfácar镇南部一处乱葬岗。几十年来，人们一直怀疑西班牙内战中被杀害的著名诗人洛尔迦的遗骸正是被埋藏在此。对洛尔迦尸骨的寻找，标志着一场针对佛朗哥独裁政权血腥统治时期的“复原历史记忆”行动进入高潮，这场运动既要揭开疮疤，又要最终弥合伤痕。

　　他是20世纪西班牙最著名的诗人和剧作家，在他短暂的文学生涯中，一共创作了9本诗集、几卷演讲和书信集以及十几出剧本，他使诗歌走出文人的狭小圈子，为革新西班牙诗歌作出了巨大贡献，也为西班牙的戏剧发展指明了方向，很多剧目至今常演常新。然而，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不久，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GarciaLorca，1898-1936)就惨遭杀害。从佛朗哥执政至20世纪70年代，洛尔迦的作品一直在西班牙遭禁，后来佛朗哥虽然允许出版他的作品，但他的生平以及同性恋身份在佛朗哥去世前一直是被禁止讨论的话题。

　　当人们回顾起西班牙内战以及佛朗哥长达40年的独裁统治这段苦痛的历史时，几乎没有比洛尔迦的死更让人痛彻心肺的了。西班牙现代史上的这道伤口，如今也许将迎来弥合的契机。上月底，在Alfácar镇南部一处半个足球场大的乱葬岗，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theUniversityofGranada)的考古及历史学家们开始了挖掘工作。几十年来，人们一直怀疑洛尔迦的遗骸正是被埋藏在此，如今工作人员在附近建起围栏、搭起帐篷，要将诗人的尸骨挖掘出来，重新完好地埋葬入土。

　　挖出面目全非的历史

　　洛尔迦自幼爱好文学，青年时代开始写诗，他的诗歌大多是即兴创作，早期诗歌收在《诗篇》(1921)和《歌集》(1924)两部诗集中。早在成名作《吉普赛谣曲》(RomanceroGitano，1927)中，他就对受压迫受凌辱的劳动人民表示了深厚的同情，对凶残的统治者表示愤慨。阿拉伯诗歌、天文学、建筑、吉普赛文化都对洛尔迦影响至深，他善于借鉴古典和民间诗歌，并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其作品反映了西班牙的美丽景色和人民的憧憬与愿望，易于吟唱，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

　　洛尔迦于1929年越过大洋来到美国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英语专业，旅美之行标志着其文学生涯的转折点，真正从一名田园诗人转变为社会批评家。1932年，洛尔迦率“茅屋”剧团去各地演出戏剧，同年完成诗剧《血婚》(BloodWedding)—一部控诉西班牙农村落后的械斗仇杀风俗和封建婚姻制度的悲剧，是其后期强烈批判性风格的典型，广受好评。

　　1936 年夏天，风华正茂的洛尔迦已是西班牙文坛的翘楚，然而，年轻的共和国受到法西斯保守势力的进攻，内战爆发。7月14日，洛尔迦回到家乡格林纳达探望家人，并希望借此躲过这场血雨腥风。然而8月17日，他就被以参加反动活动的罪名逮捕，之后被带出单人牢房，推进一辆国民军的巡逻警车中。此后发生的事，多年后才被揭露。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作家杰拉尔德·布雷南(GeraldBrenan)和伊安·吉布森(IanGibson)开始着手调查洛尔迦的下落，目击者在接受采访时说，洛尔迦与其他三名囚犯被押送到Viznar及Alfácar镇中间的峡谷枪毙，他们的尸体被抛入了一座乱葬岗。

　　埋藏了70 多年，如今的挖掘工作似乎标志着对历史的正名。然而，在西班牙，这段看似正邪分明的历史，却仍深陷在含糊不清的境地。

　　整个国家曾沉浸在一片死寂中“我已经为这一刻奋战了整整13年。”加西亚·洛尔迦家族基金会主席、洛尔迦的侄女劳拉说，“在佛朗哥独裁统治下的压抑社会中，人们无权讨论发生过的暴行。我的祖父与父亲流亡纽约，然而，当他们回来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劳拉表示，1975年佛朗哥死后，那些被公认的罪名也从未被公开讨论过，当时整个国家沉浸在一片死寂中，之后，恢复了民主制度的西班牙并没追究佛朗哥的罪行。佛朗哥能逃脱惩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政治安排。1947年，佛朗哥颁布法案，西班牙恢复君主制，但他活着的时候不设国王，议会“一致通过”了该法案，全民公决通过率超过90%。随着经济和社会自由的逐步增长，大家都回避讨论政治问题。

　　1975 年11 月27日，胡安·卡洛斯国王登基，执政的仍是佛朗哥留下来的那套班子。当时的西班牙首相苏亚雷斯与卡洛斯国王是同龄人，苏亚雷斯谨慎地推进民主化，接纳政治流亡者归国，恢复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个政党的合法地位。1978年，西班牙通过了新宪法，成为君主立宪国家。当时，各个政党达成了某种默契，不深究内战和佛朗哥时期的往事。

　　直到最近15年，这片死寂才渐渐难以抵御声讨历史的连绵呼声。那些关注大屠杀的书籍及纪录片得到出版和发行，开始引人注目。特别是萨帕特罗(JoseLuisRodriguez Zapatero)的社会党政府于2007 年颁布了“历史记忆法案”(Law ofHistoricalMemory)后，老牌的佛朗哥支持者们几乎放弃了保留佛朗哥时代遗迹的努力。这项法案不仅要为共和军退伍军人提供补助金，也宣称佛朗哥政权对涉嫌反对该政权的人民所做的简易审判“不合法”，并要求从公共建筑中撤除佛朗哥政权的雕像、匾额和所有其他象征。佛朗哥最后的“庇护者”、将佛朗哥尊奉为“国家救主”并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军队，也允诺将在今年年底公布佛朗哥时代遗物的完整清单，清洗行动将于此后开始。军事机构是佛朗哥塑像的集中处，“佛朗哥时代遗物的总数超过300件。”国防部长康斯坦丁诺·梅德茨(Constantino Méndez)确认。

　　现在，呼吁清洗佛朗哥时代遗迹的人们要求把佛朗哥本人也搬开。佛朗哥的遗体躺在阵亡将士山谷(the ValleyoftheFallen)中的一座地下教堂里，这座教堂是佛朗哥强迫内战中被俘的共和军战士建造的，是最大的佛朗哥时代遗迹，大约40000名内战死难者的尸身被埋葬在教堂周围的地窖和地道中。现在，其中一些遇难者的亲属希望将他们的遗体迁出。对于佛朗哥本人的遗体，民众的声音是：“政府用我交的税来维护佛朗哥的坟墓，他活着的时候搜刮的钱够多了。政府应该把他的遗体交给他的家人来处理。”

　　挖掘仍然存在争议

　　去年10月16日，西班牙刑事法院法官巴尔塔萨·加尔松(BaltasarGarzón)决定，掘开西班牙内战及佛朗哥独裁统治时期的19处万人坑，以调查受害者的身份及其死因。据加尔松估计，1936年7 月17 日-1951 年12月，共有114266人失踪，其中不少都是被佛朗哥及其支持者有预谋、有计划消灭的左翼政治对手。佛朗哥政权对他们实行“非法永久拘押”，今天看来，这些罪行应当被视为“反人类罪”。加尔松点名佛朗哥以及他的34名高级助理应该为这些罪行负责，却受到反对的法官们的集体抵制，加尔松被迫收回他的决定并放弃插手该案。

　　这些年来，复原历史记忆协会(theAssociation for the RecoveryofHistoricalMemory，ARMH)的志愿者们利用周末时间，辛勤地挖掘在战争中被处决的受害者。“尸体挖掘是终止历史伤害最好的方式，”ARMH马德里分会会长圣地亚哥·马西亚斯(SantiagoMacias)说“，至少能给受害者家人们一个内心慰藉。每个乱葬岗里都埋着上千具尸体，然而他们的后代却对此一筹莫展。”

　　对于洛尔迦遗体的挖掘，一开始，洛尔迦家族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信奉无政府主义的斗牛士加拉迪(FranciscoGaladí）和教师加林多(DióscoroGalindo)赞成挖掘遗体，其他人却一致反对。劳拉说：“我们从不在乎确切的埋葬地点，我们只是希望他的栖身之地能得到保护，这对所有受害者都很重要。因为洛尔迦是个名人，我们视其为一个守护者，以保证所有其他受害者的遗体都不被打搅或遗忘。”这番话的另一种理解方式，是希望能在Alfácar镇建造一座公墓。洛尔迦家族至今拒绝参与到DNA鉴定的工作中。负责遗体鉴定工作的遗传学家何塞·洛伦特(JoséLorente)表示，如果家族拒绝提供采样，那些遗骸永远不可能被认证，就像战争留下的不完整的历史结局那样，作为象征的鬼魂们仍然无法安静地长眠。

　　著名西班牙历史学家保罗·普雷斯顿(PaulPreston)表示，大规模的“复原历史记忆”行动仍受到右翼人士的反对，无论是挖掘尸体的工作还是移除佛朗哥的塑像，仍在西班牙国内引起喧哗。“佛朗哥遗留下的政治环境十分复杂。过去，孩子被父母和祖父母告知佛朗哥的丰功伟绩，现在他们又被突然告知截然相反的信息—他其实比希特勒好不了多少，这会使他们感到十分不舒服。然而，这就是我们要处理的棘手的社会现象。

　　文/蔡宸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