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没有梦

　　那一夜，轮到我爷爷看场，吃完晚饭，他说：你替我去吧。说着，卷了一床被子，夹在腋下，把我送到场房。看场这种事儿，是男人们轮着来的，年龄大小，体质强弱，均无要求，差不多只要是一个男人就行。以我10岁的年龄，还不算是最小的。

　　场房坐东朝西，盖在场边上，大约是五间。一间是场长和看场人住的，另外的几间是放那些木锹、扫帚、叉子、秤、麻袋等工具和杂物的。场长和看场人住的这一间，通间一盘大炕，占了半个屋子。炕的一角有一个火灶，是用来烧热炕的。

　　场长也就是一场之长，其实主要是管场的安全，不能让场失盗，也不能让场出别的意外，场上的活儿他不管，谁干什么，什么时候干什么，是本队的队长说了算。场长是交流的，本队的场长不能是本队人。这一个场长是哪队的人，我当然不知道。他有20来岁，正看着一本书，看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我爷爷放下被子就走了。这年轻人似乎也不认识我爷爷，村子大了，互相不认识也是常事儿。另外一个看场的，来的比我早，正趴在火边吹火。大概是吹了一脸灰，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了炕。他也是个孩子，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也无事可做，也上了炕。

　　场房的后边，是队里的饲养院。说是院，其实只是一排房子，队里大大小小的牲口都在这儿。饲养员耳朵不好，队里的人都喊他老聋。牲口们正吃得起劲儿，呼噜呼噜的声音传得很远，隔一会儿听到老聋大声地骂，他的骂大体是针对两种牲口，一种抢着吃的，一种不好好吃的。骂了几声，就成了嘟嘟囔囔了，有个牲口打了一声响鼻，老聋就又骂了一声。

　　场长放下书，下去看看火，又上了炕，说：给你们访个古，就是这书上的。于是，他开始讲故事。说一个叫保尔的小伙子，爬到一棵树上，跳到一个官儿家的院子里，从窗户偷出一支手枪，然后把手枪藏到树上。听完这个故事，我疑心这事儿是他自己干的，不然不会那么详细逼真。

　　讲完故事，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出去瞧瞧。“瞧瞧”这两个字代表着巡逻的意思，倘若有贼，也得挺身而出。村里的孩子从小黑天摸地惯了，也不知道害怕，再说，那时候的贼，见着小孩儿也逃跑。

　　秋天的场，汇聚着庄稼人一年的希望，因而这一年来的欢笑，一年来的辛劳，一年来的期盼都在这场上收获。从上午就开始，车拉的，肩扛的，担挑的，如细流也如大河将那些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果实聚过来。人欢马叫，川流不息。碾场的，掐谷穗的，扬场的，小孩子们的欢叫，大人们的笑骂，碾场的石碾咕噜咕噜吱吱呀呀地响，牲口们也大喊大叫。有点情的姑娘小伙儿趁此机会还飞个眉眼儿，然后甜甜一笑，怕别人看见，慌忙低了头赶紧干活。天一擦黑，队长叫一声：歇了吧。会计拖过秤来，大声喊着各家的名字，张家玉米70，李家红薯30，王家谷子50。各家的口袋满了，也是扛的扛，拉的拉，一阵风似的走了。突然的那么一个瞬间，场静了。

　　月光轻纱一样慢慢地撒下来，场是那样的轻柔、朦胧，仿佛是飘在半空，脚步在这轻柔和朦胧中无声地滑过。耸在场边儿上的谷草个子，整整齐齐地排着，在月光下梦一样地遥远。那些没有分完的高粱、谷子、玉米、红薯、马铃薯，散发着丝丝清香，把这场上的夜化得分外的悠长。在天的远处，稀疏地亮着几颗星，在天和地的交接处，泛着一缕淡淡的蓝光。悉心听去，各种各样的虫子在鸣叫，有的绵长，有的短促，有的尖利，有的浑厚，它们汇在一起，如水一样漫开，在某一个时刻，让人觉得只有一种声音。萤火虫飞来飞去的，再把那些虫声分开，又让人听出是哪一只虫子在叫，一声一韵格外清晰。

　　饲养院里的牲口安静了，里面传出老聋长长的有节奏的呼噜声。远处，“东方红75”拖拉机在夜耕，还有两堆篝火时明时暗。月光将那机声和火光粘在一起，也是在半空里飘。老聋的呼噜声突然停了下来，接着里面的马灯亮了，听见他起来给牲口添草料。在牲口们的吃声里，他推门出来，站在屋子前撒了一泡尿，自言自语着什么，打了一个呵欠，重回去做他的梦。我也期望碰到一个贼，让我也当一回英雄，但，依然是静，依然是柔，依然是月光的温情与漫远。空气中有一种潮潮的甜，留在心里不走。放长了耳朵听去，是虫鸣，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缠缠绵绵。

　　回到屋子，场长问了一声：没事吧？我说没事。他把手里的书放下，对那个说了声：来，开始。于是他趴下身子，从炕火里拨拉出几个烤红薯。场长看了看说：多劳多得，你多干了，你吃大的。那一个也没客气，挑了一个大的，场长又递给我一个，说，不够再吃，就算是加班饭。他们什么时候烤红薯了，我不知道，只觉得这会儿特别的香。

　　吃完烤红薯，场长说：睡觉。

　　那一夜，没有梦。

　　郭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