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贾兰坡(右一)与技工在猿人洞发掘现场。 1985年在北京大学考古系获学士学位,1988年于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获硕士学位,1999年底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人类学系获博士学位,并做短暂博士后研究。2000年入选中国科学院“百人计划”并回国工作。
现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副所长,周口店古人类研究中心主任,吉林大学兼职教授,《人类学学报》副主编,《第四纪研究》副主编,《科学通报》特约编辑,中国第四纪科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第四纪科学研究会古人类-旧石器专业委员会主任。
“猿人洞”及周口店 发掘大事记 1918年3月,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在周口店遗址第6地点(编号为后加,即鸡骨山)找到两种啮齿类和一种食肉类动物化石。
1923年,奥地利古生物学家师丹斯基在试掘中找到一枚古人类的臼齿化石和一枚前臼齿化石。
1927年,由中国地质调查所和北京协和医学院合作,对周口店遗址第1地点“猿人洞”进行大规模发掘。
1929年,找到北京猿人化石。12月2日16时,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发掘出第一颗完整的北京猿人头盖骨。
1930年,在周口店龙骨山顶部发现山顶洞人遗址。
1931年,发现了用火遗迹、烧骨、烧石、灰烬和紫荆木炭等,还发现了顶骨和锁骨各1件、2件残破的北京人成年人下颌骨。
1936年,古人类学家贾兰坡连续发掘出3颗北京人头盖骨。
1937年,由于发生“七七事变”,发掘工作被迫中断。
1941年,北京人和山顶洞人化石遗失。
1949年,周口店遗址发掘工作恢复。
1951年,发现少量的哺乳动物化石和个别石器。
1966年上半年,发现了中国猿人额骨、右顶骨残片和右下第一前臼齿各1件。
1978年至1983年,发现一些哺乳动物化石以及石制品。
2003年,在周口店遗址以南5公里发现与山顶洞人同时期的“田园洞人”,被命名为周口店遗址“第27地点”。
1929年12月2日,中国科学家裴文中在北京周口店龙骨山发掘出第一颗北京人头盖骨化石,震惊中外。80多年来,作为世界化石发现最多、发掘研究最系统最完整的古人类遗址之一,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始终吸引着中外科学家和关注“人类从哪里来”问题的人们的目光。对此的研究不断深入,有关话题乃至争议也从未停止。
2009年是第一颗北京猿人头盖骨发现80周年,也是以研究周口店北京人起家的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成立80周年。周口店遗址猿人洞保留的西剖面在这年夏天开始了72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抢救性发掘。目前,这次预计会持续数年的发掘因北京冬天的严寒而进入“冬歇期”。
日前,本报记者专访了目前主持北京人遗址发掘研究工作的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副所长、周口店古人类研究中心主任高星,请他对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发掘的历史和中国古人类研究的现状进行较系统的回顾与介绍。
第一颗北京人头盖骨(模型) 北京人头骨可遇不可求—— 最新发掘的文保和科学意义
记者:高所长,感谢您接受本报的采访。有报道称,这次对周口店猿人洞的保护性发掘是72年来第一次系统发掘。作为发掘的主持者,请介绍一下此次发掘的缘起和背景。
高星:首先我要纠正一些媒体的说法。周口店北京人遗址的发掘工作在1937年因日寇全面侵华而中断,但并不是说此后就没有恢复发掘。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后,进行了多次发掘,发现了很多新的化石地点。要说第一次的话,我们这次发掘应该说是1937年以来第一次以保护为目的的发掘。
进行发掘最主要的原因是遗址现状保存保护方面出现了问题。猿人洞保留的西剖面自然风化严重,土石松动,形成上凸下凹的“锛儿头”形状,对游客安全存在隐患。尤其是在2009年年初,剖面上部出现了一条二三十厘米宽的大口子,使本来就在计划中的保护性发掘迫在眉睫。
周口店遗址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按照北京市政府颁布的遗址保护规划,我们所和遗址所在地房山区的遗址管理部门协商,联合上报了对西剖面进行清理、加固的保护性抢救发掘方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发掘从2009年6月开始进行。
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此次发掘也势在必行。周口店是世界上研究最透彻,出土材料、产出成果最多的一个古人类遗址。总计出土了5个直立人头骨和牙齿、肢骨等代表40多个猿人的古人类化石,以及十几万件石器和大量动物化石、猿人用火遗迹等;中外学者撰写相关学术论文、论著达900多篇(部)。
根据现有材料进行的研究也积累了很多学术问题。比如裴文中、贾兰坡等科学家明确认为这里就是“北京猿人之家”;但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一些西方学者提出质疑,认为这里不是北京人世代居住的家园,有“鬣狗家园说”“水流堆积说”等。他们对北京人是否真正用火表示怀疑。
对这些质疑,我们不能抱着原来的观点,简单排斥别人新的观点、新的声音。种种质疑说明我们以前的结论并不坚实,证据材料还不够充分、翔实。随着科学的发展,科学证据本身被提出了新的要求,我们需要用新的研究手段和视角对相关问题进行重新研究和解释。这就要求系统地提取一些新的材料和样品,并运用现代科技进行一系列的分析和测试,对北京人遗址包括北京人本身和北京人的生活环境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
记者:请问这次发掘与以往不同的特点是什么?能否透露目前取得了哪些阶段性成果?再次获得重大发现,比如发现新的头盖骨和更直接的用火证据等的希望有多大?
高星:以前的发掘更多是一种粗放的方式,简单地以获取化石为目的,抡大锤甚至放炮等手段对遗址造成了破坏。本次发掘本着保护遗址、清理隐患的目的,采用非常精密的、小心翼翼的手工发掘方式,以尽可能减少对遗址土体的震动和破坏。工程进度很慢,预计要用几年时间。发掘从顶部开始沿80度角向下,对剖面表面进行修整式开掘,不放过每一块微小化石和有用土体;并用先进仪器进行三维坐标记录,使化石出土前的原生状态能在电脑上精确还原。
在发掘中,配以局部加锚杆和水泥灌浆加固,使发掘修整完成后的剖面形成保证安全的平整表面和倾斜角度。一些关键层位将修整成阶梯状,以利进行科学展示。
目前发掘的遗址顶部是北京人生活年代地层的第三层。原洞顶坍塌堆积的角砾多,文化遗物少,发现人类化石材料的可能性较小。当然,1966年在该层位也发现了两块人类头骨碎片,恰好能与1933年、1936年发现的两块头骨化石拼为一体,从而复原出一个头骨。这也是原来发掘的北京人头骨化石在1941年失踪后目前仅存于世的完整头骨化石。
从2009年6月开始到10月下旬暂停的发掘目前还没有发现人类化石,但发现了很多动物化石和和上百件石器。对材料的获取情况我们是满意的。有关微小化石包括啮齿类动物化石和植物孢粉乃至土体等的研究,对分析北京人生活环境的变化同样重要。我们采用了先进、细致的筛选手段和科学方法来获取和研究这些细小化石,对石器划痕、动物化石切割痕迹等的显微研究也有助于我们还原北京人使用工具的特点,而这种以微见著的综合研究正是以前所缺乏的。
本次发掘研究的另一个特点是多学科联合进行。作为科技部立项的国家重大科技基础性专项课题,本次研究汇聚了国内古人类学、古生物学、地质学、环境学和年代学等相关学科的顶级科学家,并强调工作的系统性,力求通过对剖面从上到下各个地层的系统清理,建立起北京人生活时期环境变化的完整框架体系。古人类在周口店生活了四五十万年,跨越了多个冰期、间冰期,地质地貌、环境气候变化多样。不能笼统地说这里就是人或者鬣狗生活始终的洞穴,不同时期的情况需要具体分析。
发现北京人头骨化石这样的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对北京人头骨的研究固然能揭示人类演化过程的阶段特征,但此前对头骨的研究已经比较充分。发现头骨化石或许更多的是能引起媒体和社会的关注和轰动,但科学工作者会保持平常心,扎扎实实地做好基础性研究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为寻找北京人化石提供线索的部分来信。 我们从未放弃—— 寻找遗失的北京人化石 记者:那么,有关在抗战期间遗失的北京人和山顶洞人化石,有没有最新的寻找线索?科学家和有关方面有没有放弃寻找?如果最终找不到,对相关科学研究有何影响?
高星: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对在抗战期间遗失的北京人和山顶洞人化石的寻找。虽然绝大部分线索不了了之,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我的桌上现在就有一位热心人士寄来的一叠反映有关寻找线索的信。这位现住在满洲里的老公安对北京人头骨下落之谜非常感兴趣。他曾听邻居老人说,大概是在1943年,在河北白洋淀看见有人埋过一口木箱子,里边装着一些美元钞票和人骨样的东西。看到我在电视上就北京人头骨下落之谜接受采访后,他就开始给我写信。尽管后来证明他提供的线索并不可靠,但我们还是要对他的这种热情表示感谢。
1941年那批化石的遗失是巨大的损失。那批化石除了当时发掘出的全部北京人头骨化石外,还有北京人肢骨、动物化石和石器,以及山顶洞人的化石和装饰品等。也就是说,几乎丢失了此前发掘出的北京人和山顶洞人的全部化石原物。
尽管所有的化石都留下了复制模型,而且模型做得都很逼真,连重量都一样,但模型毕竟取代不了原物标本。比如随着现代科技发展,对距今3万年左右的山顶洞人化石完全有可能提取DNA进行分析研究,但模型显然不可能做到。再比如对头骨碎片的拼接复原既是科学操作,也是个艺术性的过程。现在的头骨模型是个整体,无法拆解,或用现代三维技术还原来验证拼接过程的科学性。模型不能反映头骨内部的原状,而对头骨内部表面痕迹的研究是可以分析、推测古人类颅内膜和血管分布情况的。
1937年以前发掘出来的北京人和山顶洞人化石,除了在上世纪20年代初运往瑞典的以外,其余的全部保存在美国人开办的北京协和医学院供科学研究之用。1941年,日本与美国关系紧张,为确保这批文物不会落入侵略者手中,有关单位决定将其运到美国暂时存放。1941年12月初,包装在两个大木箱里的北京人和山顶洞人的化石,被移交给即将离开北京撤回美国的美国海军陆战队。12月5日,该部队所乘火车离开北京驶往秦皇岛,打算在那里改乘预计8日到港的美国轮船“哈里逊总统”号回国。但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同时俘虏了北京、天津、秦皇岛等处的美国兵,北京人化石就此下落不明。
日本投降后,裴文中写信给时为国民政府赴日本接收团成员的考古学家李济,请他务必要在日本寻找北京人化石,结果果真找到了部分石器。后来又有中国科学家到日本寻找,却遭到日本政府阻挠。也许这批化石至今一直静静地躺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但种种迹象表明,日本人故意侵占、隐瞒化石存放地点的嫌疑也很大。
北京人是不是中国人的祖先—— 探讨人类起源问题 记者:有关现代人特别是现代中国人的起源的话题,由于分子生物学的发展和传统的化石人类学寻找证据的艰难,争议激烈,备受关注。分子生物学DNA分析研究的结果认为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似乎言之凿凿;化石人类学家则一直在试图寻找出一条中国古人类从直立人到晚期智人相对独立进化的完整证据链条,且成果不小。请您谈谈相关研究的情况、最新进展和您的倾向或看法。
高星:曾经有很多人问我:“北京人是不是现在中国人的祖先?”有的博物馆甚至认为北京人后来灭绝了、进化中断了,因而不是中国人的祖先,告诉我要把北京人的陈列撤展。这显然是受到了见诸报端的所谓现代人非洲起源说的有关说法的影响,但这种理解显然是片面的。
北京人是东亚直立人时代的代表。从考古材料的反映来看,东亚的古人类连续演化的性状是非常清楚的。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铲状门齿”,这是80%以上的亚洲黄种人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中国和印度尼西亚等地发现的直立人包括北京人甚至更早的170万年前的元谋人,都有这个特征。而西方人和非洲人只有不到10%长着这样的牙齿。这个群体性的性状是亚洲人类连续演化的一个很好例证,这样的例证还有头骨的形状、尺寸和脸部的扁平程度等。
后来发现的蓝田人、南京人、和县人、金牛山人、马坝人等都表现出连续性,而且很多化石呈现出我们称为“镶嵌”的性状。比如金牛山人和陕西的大荔人,有既古老又年轻的特征。只有在本地连续的演化才会有这种过渡的类型。因而从人类化石来看,本土演化这条线是没有断过的。
从我所从事的考古文化研究的证据来看,这条线也是连续的。中国发现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存,体现的人类的技术,对资源开发的方式,一些工具的类型、形态,从200万年前到几千年前都是一脉相承的,没有发生中断的情况。而非洲和西方同时代的石器演化的阶段性非常明显,比如典型的“手斧”的演变。我们国内也有少量遗址比如广西百色发现了“手斧”状的石器,但其与西方“手斧”的同源性存疑。在宁夏水洞沟遗址也发现了与西方同时代近似的石器,但这些只是历史长河中的昙花一现,并没有外来的文化取代本土文化的迹象;相反,体现的是一种很强的外来者被本土文化很快同化的现象。
从1987年第一篇文章发表开始,陆续有基于分子生物学的研究从现代人类遗传变异表现的角度来推测人类的起源,并将结论指向20万年前的非洲;或者认为从10万年前开始,人类进一步从非洲向外扩散,把所到之处原来的人类完全取代了。这种理论排除了外来人类与原有人类的混血过程,也就是认为原有人类都灭绝了,从非洲走出的人是现代人的直系祖先,因而北京人等古人类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种理论显然是一种极端的理论。
最近分子生物学还有一个新的研究进展——20多个国家的研究者重新进行研究后“进一步确认”:大概10万年前左右,现代人类从非洲迁徙经过西亚、南亚,五六万年前从印度地区向东北亚扩散。这样,印度人也许会很高兴,因为他们马上要变成第一人口大国,更要成为“亚洲人的祖宗”了。
怎么看待分子生物学的这种观点?我认为也不能一味地排斥,虽然分子生物学那一套遗传变异的理论前提并不充分。分子生物学并不是立足于化石的证据,并没有从古人类化石提取DNA,而是从现代人进行推导。
我认为,分子生物学推导出的一部分人从非洲迁徙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这只是一小股人群,迁徙结果最大的可能是被所到之处的原有优势人群或者融合、或者消灭。
人类的现在和过去都应该是多样性的。我跟我们所的吴新智院士也交流过,或者可以构建一种新的理论模式能把各种分歧统一起来。现代人的起源模式或许可分为三种:非洲模式——连续演化;欧洲模式——一般认为欧洲原有的尼安德特人确实灭绝了,被替代了;亚洲(中国)模式——这是一种混合模式,本土人类的连续演化是一条主线,但有外来的融合,即少数人群从西方融入进来,最终汇入了主流。
记者:这是从直立人到现代人这个阶段,学术界存在的理论分歧。那么,从古猿到直立人这个阶段,现在的学术界是不是公认直立人是从非洲起源的?
高星:对,现在绝大多数学者认同这个观点,因为目前最古老的猿人化石是在非洲发现的。但也有少数学者坚持认为亚洲或者说中国是直立人的发源地之一,从猿到人的过程在亚洲也是独立演化的。他们认为,青藏高原的隆起迫使猿人的生活向人演变,从气候、地理条件的变化来说是有这种可能的。但现在除了发现云南禄丰古猿等猿类化石外,还缺少猿人阶段的关键证据。有关专家一直在努力寻找这样的化石证据。
本报记者卢毅然 (来源: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