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源县卯家湾小学的6位代课老师,从左至右为:蒲瑞江(代课23年,仍在学校);王发国(代课10年,被清退);卯怀仁(代课27年,被清退);王发雄(代课15年,当校长10年,被清退);王惠玲(代课14年,被清退);卯怀仁(代课16年,仍在学校) |
在甘肃省定西市内官镇最破旧的土坯房中,记者见到了代课老师鲍全海。
镜头前,47岁的他咧着嘴笑得很勉强,额头和眼角处堆满了褶子,眼神就像他身后那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屋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
十个月前的鲍全海不是这样。在一张领奖照片上,他没有笑,也没有褶子堆满额头、眼角,严肃的表情就像赌气般,写满了坚毅和希望。一切变化,都源于2009年8月底那场最后的清退。
执教22年换来3300元清退补偿
“你们开学后就不用再来了。”学区领导所谓的开会,其实只有这一句话。鲍全海和其他8位代课老师像是约好的,谁都没说话,转身离开。
他们是定西市内官镇学区最后的9位代课老师。
鲍全海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路上不断有人叫他“鲍老师”,他似有似无地答应着。早在09年初,就有消息灵通的亲戚告诉鲍全海,他们没有希望转正了,定西要清退所有的代课老师。但他觉得不可信,因为自己有教师资格证,业务能力也是得到学区领导认可的,政府不会这样对待他。
据调查统计,2007年定西市尚有3130名代课老师,分别占中小学老师比重的14%和11%。但在教育部快马加鞭式的清退政策下,如今定西市的代课老师已所剩无几。按照教育部清退补偿由地方政府负责的规定,定西给每位被清退的代课老师每年补贴150元,主动走的补贴100元。执教22的鲍全海,拿到了平生最多的一笔钱,3300元。
鲍全海彻夜彻夜地失眠了。就要开学了,三个上高中的孩子学费还没有着落,暴雨淋倒的灶房墙壁靠一根木头勉强支撑,八十岁的老母亲再次病倒了,而自己也失去了最后的希望。“整个人都疯癫了,什么活都不干,也不多说话,就整天在外面乱转。”鲍全海的妻子至今不能理解丈夫在清退后,所表现出的精神失常,在她看来清退也是好事,至少她不用再一个人家里家外操持了。
疯癫、崩溃、失常的不止鲍全海一个。女代课老师陈颖萍在接受采访时,还止不住叹气,自始至终没露过一丝笑容。以前每到开学时,丈夫都不想让她去,她总要和丈夫吵架,说有希望,她有教师资格证,是教学比武的冠军,又带学校里所有的英语课,总会有转正的那天。如今,她不再吵架,整个人却垮了。
代课老师成了救济站,哪需要就去哪
1987年,高中毕业的鲍全海因学习成绩不错,经高中老师推荐,到定西的锦屏村小学当代课老师。这所学校最早是属于村民自办,全部是代课老师。92、93年后,因锦屏村靠近定西,且交通比较便利,便逐渐有公办老师进来。再往后,随着公办老师的编制渐满,学校里的代课老师要么自己离开,要么被调到更为偏远的山区小学。
鲍全海一共换了3、4所学校,除了最初的锦屏小学在平原地区,其他都是山区学校,且越来越远。总之是哪个山区学校缺老师,哪个山区公办老师派不去,代课老师们便去哪里。因为身为代课老师的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鲍全海最后工作的湾儿川小学,离家20多里地,每天要骑车往返80多里地。如遇到下雨下雪,他就只能步行。有次他遇到瓢泼大雨,浑身湿透,却仍然坚持准时给孩子们上课。何龙功是湾儿川小学的校长,这位84年前就当代课老师,后来转正的校长对代课老师们评价颇高。在他看来,代课老师比公办老师听话,好管理,而且教学成绩并不差。
据何龙功介绍,湾儿川小学现在有60多个学生,6位公办老师,如果按教育部规定的农村师生比为1:23计算,目前是超编。但实际情况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湾儿川小学共有五个班,每个年级的课平均在10门左右,让6个老师代50多门课,压力可想而知。
“前两年太缺老师,我也悄悄请过代课老师,财政上不给发工资,就我们几个公办老师凑钱给他。但只干了一个学期,因为上面不让请了。”在代课老师被清退后,定西为保证诸如湾儿川小学或更为偏远的山区小学能正常开课,便在城市中超编的小学抽调老师到山区小学支教,并向这些公办老师做出只是支教一两年,回来评职称等承诺。
代课老师不一定就学历低、素质低
“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教学能手”“学区成绩第一名”等各种奖状在鲍全海家的箱子里,积累了厚厚一沓。若不是记者提出要看一看,他是不愿意再多看一眼同在的代课老师王亚文说,他曾一度想把所有的获奖证书都烧了。
在教育部清退代课老师的原因中,主要一条是说代课老师学历低,素质低,不具备教师资格,清退他们主要是为提高农村地区教师素质。但据了解,这些和鲍全海一样能坚持到最后的代课老师们,大多都花费数千元取得了大专文凭甚至本科文凭、通过了普通话考试、考上了教师资格证,但凡公办老师要求的证件他们都有。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证件和教学成绩支撑,代课老师们才一再坚持,盼着有一天能转正。虽然教育部后来又补加了允许合格代课人员进入教师队伍的说法,但具体执行清退任务的多数地方政府受经济和编制等诸多原因限制,代课老师转正成为一句空话。如定西市、渭源县的代课老师们每月拿着几十元的工资,苦等几十年,却始终没有等来一次转正的机会,一场转正考试。
“你们后悔过吗?”听到这个问题,鲍全海苦笑着说:“谁让我爱好教书……可能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王亚文接过话头:“现在这样解决,我们都有点后悔,我们又不傻……我就感觉政府把我们骗了,哄着骗着用了这么多年,还让我们考这个证那个证……早点告诉我们是没希望的,不就不花那些冤枉钱了。”
尽管被清退已经半年多了,但王亚文一直没想通一件事,那就是他这辈子到底干了些什么。
女儿眼中的父亲:您是我一生的感动
“他是一位非常平凡的父亲与人民教师……每当冬天来临,父亲起得更早了。我问‘爸爸,天很冷,你能迟一点去吗?’爸爸告诉我他带的那些孩子小,不会生火,他得去给孩子们生火。外面的天一天比一天冷,而父亲却一天比一天早……”在鲍全海二女儿鲍蓉一篇题为《您是我一生的感动》的作文中,记述着父亲给的点滴感动,“在我走过的十八个春秋中,从未见父亲穿一件新棉袄,带一双新手套……”
尽管鲍全海曾一再被村人笑话为“买不起一双袜子的丈夫”,评价为全村最可怜的人;尽管孩子们的学费要靠他们自己打工赚钱、衣服要靠亲友资助;尽管在清退后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傻子、呆子。但当记者问三个孩子有没有抱怨过父亲时,他们都用力地摇头,在他们的心中父亲就是一位平凡的人民教师。
2009年3月20日,鲍全海穿上唯一的深蓝色西装,刮了胡子,把头发梳了又梳,这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因为他被评为了首届“感动内官”十佳人物。同为代课老师的魏周芳至今还记得颁奖词:“别人从生活中捞取黄金,您只能获得花香……22年清贫、坚守和操劳,沉淀为精神的沃土……”
“当时信心十足,就感觉被承认了,也看到希望了。”鲍全海看着照片上那个表情坚毅,手捧鲜花的自己,像完全不认识一般,木木地说。问他对自己还有什么打算和希望时,鲍全海半天不说话,最后喃喃地说:“没啥打算,也没啥希望。”
如今,鲍全海会和妻子一起去附近的煤场做装卸,一整个晚上他们两人要卸一大卡车煤,报酬共100元。他不打算出去打工,因为近五十岁的人,没人要了。他也不打算做点小买卖,因为“一辈子干惯了老师,老老实实的,不习惯做商人。”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还能回到学校,还能有机会当老师。 (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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