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江永卓玛(右二)与父亲成林(左一)、母亲达娃(左二)、妹妹求青巴措(右一)站在曾经的家里。本报记者 吴江 摄 |
天亮了。这是玉树地震后的第六天。
20岁的江永卓玛醒来时觉得有些冷。天阴着,看起来像要下雪。
妈妈起床去倒塌的家里挖东西了,江永卓玛叫醒了弟弟妹妹,开始了新的一天。
逝去
江永卓玛前天晚上梦到了姐姐。姐姐在地震中遇难,这是一家人不愿触及的话题。
江永卓玛一家住在结古镇的文化公园里。这里距离她倒塌的家不到一里路,抬头就能看见那片废墟。
他们住在自家的一个旅游帐篷里,本来能住3个人的帐篷住了5个人:妈妈、姑姑、二弟、妹妹和江永卓玛。
倒塌的家旁边是一个白塔,文化公园里也有一个白塔,这让江永卓玛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帐篷搭在公园河边,地里隐隐能透出水来,67岁的姑姑早上一直喊“腰疼”。
早上8点,江永卓玛开始做饭。她跑到公园深处,爬上树折树枝,两堆树枝能烧熟一顿饭。帐篷旁边不到半米深的河里漂满了各种杂物,怎么撇也撇不干净,她提着水壶走到河的上游,这里的水看起来要清一些。
水在砖头垒好的灶上烧开了,每人泡了盒方便面。江永卓玛没怎么吃。她有心事。
27岁的单么永吉在地震中死亡。这是一家人不愿触及的话题。父亲成林介绍江永卓玛,“这是我的大女儿”。
江永卓玛是青海师范大学的大二学生,知道家里发生地震,她在路上拦车,用食堂卡买了三箱方便面,从西宁带回玉树。
她是在废墟上知道姐姐没了的。地震当天,姐姐在家睡觉,没跑出来。姐姐大四,在电信局实习。计划明年结婚。江永卓玛喜欢姐姐。姐姐一到西宁就会带她吃饭,两姐妹一起去买衣服。
前天晚上,她梦到了姐姐。在梦里,她和姐姐头凑在一起,看喜欢的明星画册。姐姐喜欢韩剧,喜欢唱歌。江永卓玛以前常和姐姐为了喜欢哪个明星而吵嘴。昨天,她在废墟前说,如果有机会,她希望为那些争吵道歉。
排队
排队时机械地移动能让江永卓玛放松。唯一担心的是有人插队。
9点,一车物资拉到了白塔附近。
这是江永卓玛负责的任务。她立即站起身,往白塔方向跑,她赶到时,队伍已经排了几百米。
她习惯了。站在队伍中间,一点一点地往前蹭。“这时候能什么都不想”,江永卓玛说机械地移动能让她放松。
她唯一担心的是有人插队。前天,几个小孩插队到她前面,她没说话。她说领物资时,如果没有人看着,小伙子最爱往前挤。昨天还算顺利,她花了不到一小时就领到了两箱方便面和两根蜡烛。
平均下来,一天能领三次物资。有时候,她根本不知道物资是谁送来的,她只是听到有人喊,就跑过来等着。
早中晚,一般都是方便面和矿泉水。有时会有一点糌粑。昨天,还来了一车棉被,江永卓玛没有领回来。发放物资的人说棉被只发给老人。在她的家里,已经有了十几箱方便面。
方便面和矿泉水由她来领。父母这几天一直在为帐篷奔波。6天了,他们还没有领到帐篷。成林是藏医院的退休员工,他找到单位,领导说没有。他和妻子两个人去各个安置点排队,都没有排到。“我们年龄大了。”成林苦笑着说,他跑不过年轻人。
搬家
父亲朋友送来了一个帐篷,一家人高兴起来,决定从河边搬走。
中午1点,好消息来了。
成林一个朋友家多出了一个帐篷,要送给他。一家人立刻高兴起来,决定搬离潮湿的河边,住到白塔下面。
家里最显眼的东西是一只大熊和一只蓝色企鹅玩具,这是江永卓玛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成林想扔掉,江永卓玛不让,她用河水把两个玩具洗得干干净净,摆在草地上晒干。不过,她还是很心疼没把电子琴挖出来。
弟弟江永文森借来了一辆摩托车,在公园里完成了搬家。江永文森发动摩托时,故意侧着,得意地甩出很多泥。搬完了,他凑到成林面前笑,成林拿出两张二十元钱给他。江永卓玛说,这是给弟弟的奖励。
朋友给的帐篷只有一半,内胆没了。薄薄的一层在大风里摇来摇去。江永卓玛和成林一个在外一个在里系帐篷。两人透过缝看到彼此,江永卓玛“噗嗤”一声笑了。她说有了帐篷心里踏实多了。三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家人坐在垫子边。母亲达娃打开了一盒酸奶,斜靠着和来帮忙的亲戚聊天。
姑姑更求巴毛的转经筒,在搬家时一直没停过。她眼睛已接近于全瞎,从小出家,和成林一家住在一起。地震时,她半个身子埋在废墟里,获救时腰受了伤。4月16日,红十字医疗队到公园巡诊,江永卓玛把姑姑带了过去,开了药。
更求巴毛除了念经,坐定了就会拿出她的药,数一遍,敲敲自己的腰。她不肯吃方便面,只吃糌粑。一碗糌粑加好几次水,用舌头舔着一点点吃完。
守护
一家人在废墟下一直都没找到存款,父亲每晚都守着这三间房子。
在更求巴毛吃饭的时候,父亲成林和母亲达娃离开了帐篷。灾后这几天,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从废墟下挖东西。
家里六间房子,有三间彻底塌了。一家人不领物资时,就用手来挖埋在下面的东西。江永卓玛说藏在屋里的存款找不到了,挖出来的只是些被褥和衣服。
昨天下午,房子里的东西基本挖完了。那三间斜掉的房子,谁都不敢进去。成林在院里坐了很久,开着收音机,不说话。他每晚和大儿子一起守着这三间房子。
挖完了自家的东西,一家人走了近一小时的路,到了成林的一个朋友家。朋友的儿女都在外地,朋友自己被砸死了。成林和达娃帮着朋友的亲戚一起挖东西。他们见了面很少说话,打个招呼就开始搬。成林说,虽然家里也遭了灾,但是要尽一个朋友的责任。
晚9点,一天快结束了。
姑姑一直没有停止念经。她和姐姐关系最好,念着念着就哭了起来。
江永卓玛不哭。她躺在妈妈边上,不和妈妈聊天。她会望着帐篷顶,给姐姐念一个小时的经。其他时候,她会想起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学校变得遥远起来。
昨天,成林把她叫到一边,说了一句,去西宁吧,家里都好了。
她不肯,成林没有再说话。
未来
江永卓玛说,明年毕业后,哪也不去,就回玉树,呆在父母身边。
以前,江永卓玛不为未来发愁。
成林退休后贷款买了一辆车,当出租车司机。在玉树,他们算得上小康。江永卓玛原来打算毕业后到上海、深圳这种大城市打拼。她不担心父母,因为有姐姐在。
地震后,江永卓玛觉得父亲一下子老了,喉咙沙哑,总是特别疲惫。她现在成了长女,弟弟妹妹都小,父亲以后不可能再开车了,她甚至要为学费发愁。对于赔偿和补助,一家人都没听过,不知道会得到多少帮助。
江永卓玛现在想的就是快点毕业。她想跟父亲谈谈未来,成林总是不跟她聊。“他不想跟我说”,江永卓玛觉得父亲是怕给她压力。
江永卓玛说,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她喜欢文学,原来有人说玉树冬天降雪时很美,有人说那是通往天堂的路。现在的玉树,让她有些恐惧。她常会在上床前,去附近的白塔转圈,里面有经文,转几圈,她觉得踏实。
转的时候,她会想起以前的玉树,尤其是赛马场。每年7月,赛马场有赛马节。一家人背着帐篷去看赛马,带上吃的和煤气灶,一住就是几天。那是一家人最放松的时候,跟着跳舞,唱歌,大笑。现在,赛马场成了灾民安置点。
文化公园,原来是她和姐姐溜达着从家里出来玩的地方。她和姐姐胆子都大,喜欢玩过山车。一玩,两个人就疯叫。没想到,这里成了临时的家。这里变得越来越脏,甚至没有厕所,她不得不跑到树林深处去上厕所。
这一切都没有想象过。
江永卓玛说,她害怕,但她相信姐姐会给她力量。她会成为一家人的主心骨。
她说自己明年就毕业了,哪也不去,就回玉树,呆在父母身边,看护自己的弟弟妹妹。
成林只说了一句话,只要别人会好,我们就会好。
本报记者 张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