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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40万人的富士康厂区正在逐渐削减到10万~15万。这个代工帝国几年里向东、向北迅速扩张的气势,正如它当年落户深圳时一样,“看得见的土地我全要了”。而深圳市及厂区周围的居民们,或将面临转型之痛
“这么大的厂子,还能没了,又不是地瓜,说刨就给刨了。”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叼着烟嘴说。
7月11日,一个日光猛烈的星期天,这个小伙子跟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人坐在街口的草地上。路边,竖着一块石碑,粗砂砾石,刻着三个猩红的大字:富士康。
眼前,那块贴着一层一层招工启事的告示牌,指向路的尽头。100米长的水泥路尽头连着另一条路。那里是深圳龙华的富士康厂区,也有人说是座城。
招聘冻结了 “富士康”石碑处,此前一直是个招工点,原本总是人潮涌动。不久前,当各路记者来采访连环跳楼事件时,还能看到一群群年轻人在此守候,他们被黄色的隔离带分开,面无表情,如同待价而沽的商品。
如今,只剩下斑秃的草地。
28岁的小伙子刘峰是湖北人,去年来这里打工,逐渐适应了此地的节奏,他对搬迁一事所知不多,“刚谈了女朋友,这不是给我添乱嘛。”他仿佛在说一件遥远的事情,“过一天是一天,都好说啦。”
对这些年轻的外省人而言,搬迁的影响远不及此前的跳楼来得强烈,“那时来了多少记者!围着你拉着你说话,而现在呢?”在他看来,事情的大小,在于记者出现的频率。“记者没来几个,事情不会坏到哪里”。
两个月前,这里就开始冷清。普工 招聘冻结了。
对此最有感受的,是南门外周边小店的老板。此前这里最好卖的是矿泉水和面包,卖给那些长途跋涉来此排队应聘的年轻人。现在消停了,小店最畅销的商品变成了报纸,2元一份的都市报,一天能卖出去三四份,周末会多些,都是来草地发呆聊天谈恋爱的工人买去铺在地上。
原本小店周围还有些卖鸡蛋灌饼的流动摊子,或者卖煮熟的玉米棒子,据说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卖几百个饼子和棒子不在话下。
也有不明就里的人过来,听说不招工了,有些失落。32岁的赵威就是如此,他打算来富士康闯一闯,“都说这里赚钱多,只要肯出力”。现在计划被打破,还没想好下一步,此刻就坐在草地上,拨弄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那是下火车后买的。
7月5日晚,郭台铭来到这里,在那座庞大的餐厅里,他“一改以前的严肃面孔,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温情但不失威严”地说,“富士康的外迁是一个重要的战略举措,公司对外迁的员工每个月还有额外的补贴。”
富士康新闻人发言人刘坤对此的补充是:“富士康部分事业部确实在向成都等地搬迁,但并不代表富士康将撤离深圳”。
鸿海公开数据显示,仅今年一季度,鸿海自台湾汇出赴大陆地区投资金额已累计达3.0359亿美金,涉及11个工厂项目,其中既包括深圳、上海,也包括中山、烟台、淮安、重庆等,暂时未披露投资河南的具体金额。
富士康大陆地区商务长李金明说,未来理想的格局是,深圳富士康基地将以“研发+部分生产”为主,人员规模减至15万。
80家鸿海大陆子公司,如今在全国分成四个片区。这四个片区的先后形成,展示着郭台铭商业帝国的蓝图。
1988年,帝国在以深圳为核心的珠三角城市圈首先形成华南片区;1992年,在以昆山为核心的长三角城市圈形成华东片区;90年代末期,则在以烟台为核心的环勃海城市,形成第三片区。
最近十年,以太原、武汉为核心,辅以晋城、重庆、成都等内陆城市,第四片区也渐成规模。
如今甚嚣尘上的搬迁事件,在业内人士看来,不过是继续完善后三个片区而已。
有专家说,富士康在大陆依次迁徙的每个节点,都恰好暗合了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整体经济发展路径——从珠三角到长三角;先东部,后中西部;先沿海,再内陆。
余晖的味道 搬迁的复杂性,落实在具体的人,是难以一言蔽之的,有些在此工作三五年的人,已经娶妻生子,打算按照城市人的方式好好生活,他们的孩子还尚在襁褓,如今厂子要走,他们很难一走了之,但是留在这座城市,未来会怎样,他们不知道。
在龙华,富士康工厂的周围,有很多大型卖场和超市,周末时,年轻的工人会带着孩子来购物。一位超市营业员笑着说,估计没有哪座卖场会像这里,有这么多年轻的父母,这么多几个月大的婴儿。
多年的发展,让龙华镇和富士康彼此寄生,如今俨然生长成一个人口稠密的小城。吴晓勤今年23岁,是一个8个月男孩的母亲,她在富士康工作了3年,算是把青春献给了这里,她的爱人是附近的本地青年。
在朋友看来,她算是命好的。如果一切不变,就在这个庞大的工厂之城里养家糊口也挺好。但现在,如果厂子搬迁,她需要重新打算了。
在网上,有网友问:“都说富士康的搬走,是一场城市内部的产业升级,果真如此,这些步入中年的产业工人,如何自我升级呢?”
因为富士康的搬迁,23岁的吴晓勤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中年。
有人跟她说,代工业在深圳已是夕阳产业,最终都会被淘汰,她从这句话中体会到了 余晖的味道。 富士康的人力资源系统已经给员工们发邮件,号召川渝的员工申请回成都,但响应的人不多。
一些人开始跳槽。如今的龙华和观澜,涌动着莫名的躁动。
富士康一位刚跳槽的课长对媒体说,公司号召他去成都,安家费是10000元。然而,他夫妻俩在深圳已有了小孩,住在梅林关口,举家迁徙并不容易,为了留在深圳,他选择跳槽到华为。
陈江民是河南固始人,在深圳工作5年,“吃的喝的,都习惯了,你让我回家,我真不能接受。”有消息说,富士康的下一站可能在郑州,这一点都没让陈江民兴奋,郑州又怎么样,回老家还有几个小时路程,这样的距离,最是尴尬了。
他的几位同事,也已经跳槽到华为。陈江民有时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留在深圳的念头就更加明确,“大城市机会多,儿子得有出息”。
而对于潮州人胡启周来说,北上是不可想象的,“想到北方的大雪和沙尘暴,就脑子抽筋地疼。”
今年5月,已有一些富士康员工迁往河北廊坊,公司为鼓励大家外迁,补贴3000元的安家费,但要一年后才发放。一位员工告诉媒体,他所在的部门,“已从8万人降到1.5万人”。
在过去两年里,陆续搬迁的目的地,主要是四川、河北廊坊、烟台等地,那些地方原有的厂区不断在扩容。已经证实的消息是,富士康手机业务将搬至廊坊,笔记本电脑业务将搬至重庆。
观澜厂区的厂子里随处可见被打包的机器,用巨大的木箱装着,有些很快会被拉走,有些则暂时搁置,堆在厂区角落。
整个转移的时间表,富士康方面至今没有完整透露,这不免引人猜测,也让一些工人焦虑不已。
“先安心工作,该搬的时候就搬。”龙华厂区G区办公室一位员工说,“此前员工对外传递了搬迁的去向,公司高层在内部发文彻查谁泄露了机密,表示要严惩,现在有什么动向,富士康也不再向员工透露。”
东环二路往龙华街道方向的路上,有很多餐馆,以川菜馆居多。老板说,很多人来此吃散伙饭,一拨一拨的。
连接厂区和外界的富士康专线小巴995线路,此前一个上午就能跑四五趟,总是人满为患,售票员说每天千把元的进账都是小把戏。为了增加生意额,995线路的小巴数量今年初还特意增加至30辆,却没想到,一系列的跳楼事件后,就看到报纸上不断说厂子要搬迁了。
另一班车,从罗湖汽车站开往富士康的352公交车,也是富士康员工来往于工厂与城市的摆渡,30多公里,48站之多,总是拥挤不堪,在车厢的中段还专门辟出一块地方,供那些带着大包小包的外省人摆放行李,他们就是坐这趟车来到富士康,而现在,真的能坐到底站“富士康工业区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此前的繁忙季节,这班车的服务时间甚至延长至凌晨4时。
而在龙华,连接厂区和宿舍区的巴士,也慢慢变得没有以往那么繁忙。
陆陆续续有人走,就像以前陆陆续续有人来。
其实,富士康的搬迁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被过多关注。当今年连续的跳楼事件发生后,这些低调的转移才被大张旗鼓地曝光,很多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与跳楼事件有关,与加薪有关。事实上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富士康自己的逻辑故事。
按照规划,富士康PCB事业群(主要生产笔记本、计算机、显卡)将以秦皇岛为中心,激光电事业群将以晋城为中心,深圳原来做CP事业群(主要生产游戏机等电子消费品)已完全搬至烟台。
2008年的某期《21世纪商业评论》曾分析说,深圳制造的软肋很明显。对于像富士康这样依靠大规模运营的公司, 需要面临中国制造成本上升和客户订单减少的双重压力。
从2008年起,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从750元增长到900元,就给富士康国际运营成本带来巨大压力,员工成本总额从2007年的4.65亿美元增加到2008年的6.72 亿美元,上升幅度达到44.5%。现在手机产能转移到河北廊坊等地,的确缓解了富士康国际运营成本持续上升的压力。因为,廊坊开发区的最低工资标准为750 元。
“看得见的土地我全要了” 在富士康龙华园区北门,东清湖村,狭小的区域里聚集了数十家黑网吧。这些网吧由农民房改造而成,押上两块钱就可以上两个小时的网。
在网上,有人还很乐观,说:“富士康走了,有可能伟创力会来,怕什么呀。”“来来走走,常规而己。”
伟创力是目前仅次于富士康的世界第二大电子合约制造服务商,已经在中国拥有25个厂区,它们大多选在了深圳、珠海、上海等经济发达地区。其实伟创力的内迁之旅也在进行之中。他们的目的地据说是江西,而不是龙华。 有人担心富士康的北迁会对深圳周边的房价产生影响。实际上,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多年的发展,让富士康与深圳这座城市变得纠缠不清。
上世纪90年代初,富士康的母公司鸿海在台湾只能算是一个二三流的电子企业,做的只是电脑连接件这样一种不起眼的小产品。
1997年,在龙华园区正式投产的第二年,鸿海的总营业额便达到了61.8亿元人民币,转过年来又突破125亿元人民币大关,2000年达到了230亿元人民币。之后鸿海富士康的年营业额每年都以50%的增长率在增长,2007的合并营收已达到了4000多亿元人民币,将从前的“大佬”们广达、宏、华硕通通抛在了后边。
一本关于富士康与郭台铭的传记里记述的一个细节是,1993年,郭台铭站在深圳龙华镇伍屋村的山头上说:“看得见的土地我全要了。”
龙华镇周边的村民对此深有感触。富士康到来之前,这里几乎是远离城区的穷乡僻壤,富士康来了,一切斗转星移。
“抢建的房子到处都是”。富士康每年如饥似渴地吸纳流水线工人,其在深圳的员工一度高达近40万人,其中有20多万盘踞在龙华,如此庞大的人群,对龙华周边消费的拉升构成了直接的推动力。
村民们将房屋出租给富士康员工。曾有媒体如此描述:“一开始,周围村民都是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盖那种三四层楼高的小楼,但是不久就发现不够租的,于是拆掉建更高的,再不够,再拆再建,现在村民们盖的都是超过10层的高楼。”
村民们逐渐富裕起来,不少家庭拥有两栋以上这样的楼房,每月光租金收入就有五六万元,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轿车。
龙华目前人口约40多万,其中仅富士康人口就占了一半左右,现在,龙华区内,密密麻麻的“农民房”,与各类豪华靓丽的楼盘一起构成了龙华近几年的城市化进程图。
龙华的“城市化”进程推进完善了各项城市功能,商家、超市、学校、娱乐设施,也带动了深圳关内居民到龙华居住的意愿。
2009年2期《中国外资》说,“这个从1996年开始就以年复合增长率超过50%的速度成长的制造体,就像一辆刹不住的跑车。”
富士康所在的宝安区,整体经济发展水平和规模居深圳六区之首,2007年,富士康在深圳数个企业累加的出口总额高达455亿美元,差不多占到了深圳对外出口的20%。
有学者曾说:“以华强北为代表的"山寨" 文化、以富士康为代表的工业文化和以华为为代表的研发文化, 构成了深圳制造学缺一不可的三位一体内核, 只要这一内核继续完好无损, 并且内部相互影响, 就足以使深圳在未来能继续保持充沛的活力。”
但如今,深圳似乎正有意识地改变这个“三位一体”。
龙华区政府人士说,在深圳市面临的“四个难以为继”(土地、能源、环境、人口)背景下,市政府正在推动新一轮的产业升级,作为中国第一拨吸收港台资企业的承接地,深圳如今转型面临的将是全国走得最快、压力推动下的大规模城市升级改造工程。
经过20年发展,目前依旧以生产加工为主的富士康也与深圳市政府达成了 “职能转变”的共识。早在2003年,富士康就提出从“制造的富士康”向“科技的富士康”转型,龙华工业园未来的目标是加快从台湾地区、日本、美国引进研发中心的步伐,使其未来定位为“研发为主,小量生产”,届时员工人数将调整到10万~15万。
而转型,意味着会给龙华镇和深圳市带来阵痛。
比如从龙华分出的大浪街道有个叫龙胜的社区,那里就集中居住着数百辆货车司机,他们几乎都是为富士康或其配套企业服务的。
再比如刚刚投资100多万元盖起了一栋12层高楼的张天发说,投资盖楼的钱许多都是从朋友和银行那里借的。如果富士康搬走了,他不知道他的房子还能不能租出去。
就连富士康大水坑观澜园区附近的一家妇科医院,每天原本有二三十例手术,现在这些医生也说,如果厂子搬走,周边十多家同等规模的妇科医院工作量都要小很多了。 (刘炎迅 实习生沈茜蓉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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