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故事：5个人的危机样本

　　加州故事：5个人的危机样本

　　《环球》杂志驻洛杉矶记者/于大波 驻洛杉矶报道员/王晓群

　　加州的阳光还是那么明媚。但在金融危机两周年之际，许多加州人的心却依旧笼罩在层层愁云中。

　　加州拥有3800万人口，国民生产总值约占全美的13%，如以独立经济体参与全球排名，则位居第八。两年前，发端于加州并蔓延到全美的次贷危机不仅引爆了华尔街的金融海啸，也使得这个美国第一大州陷入经济衰退的泥潭。如今加州人依然面对着疲软不振的楼市、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以及日益严重的财政赤字。

　　《环球》杂志记者日前采访了不同背景的加州普通居民，以期了解他们在金融危机冲击下的真实经历与切身感受。

　　牙医：两个孩子从大学退学

　　这是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在金融危机来临之前，一切就像汽车齿轮一样正常运转，但是突如其来的危机却破坏了其中一环，于是就整个儿地掉链了”——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奥莉芙如此形容自家的处境。

　　奥莉芙和丈夫拥有一间牙科诊所，另外还有一幢公寓出租。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大儿子25岁，有一份汽车技术员的兼职工作，能够承担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小儿子22岁，尚没有完全独立。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平静而又滋润——但这只是在金融危机之前。

　　来牙科诊所就诊的客人都是有医疗保险的。金融危机爆发后，一些保险公司陷入财务困境，不得不中断或降低保险业务，于是看牙医的人与日俱减。

　　“那段时间以来，来牙医诊所就医的客人越来越少，生意比以前减少大半，但我们还是努力维持着诊所，没有选择关门。但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还公寓每个月的房贷，公寓已经被银行收回了。于是我们没了租金收入，全靠诊所每个月一点微薄的利润，有时连这点利润都没有。”奥莉芙说。

　　“更糟糕的是，我的大儿子所在的公司后来也开始裁员，他也失去了工作，虽然现在又找了一份兼职，但收入少了许多。我们全家早已经入不敷出了，在交付了每个月的汽车保险、油费和日常开销之后就所剩无几了。现在根本交不起不断上涨的大学学费，我的两个儿子都从大学退学了。”

　　奥莉芙对此焦虑万分，但她表示，“再穷也要让两个孩子继续上大学”，否则今后找工作就更加艰难。奥莉芙想方设法寻找别的门路来改善家庭财务状况。她说，“当然不能光靠着牙医诊所的那点收入了。后来我帮别人代理产品，赚点代理费。我几乎什么消费品都卖，从衣服、帽子、鞋子、袜子到维他命保健品，总之是五花八门。刚开始的时候没有销路，客人也不信任我们，竞争者又多，又没有钱做广告，只能借口口相传的方式把我们的产品宣传出去。卖出去一件产品，就要跟客人谈半天，费无数唇舌，真得是非常艰难。”

　　尽管生活艰难，奥莉芙对未来还是抱有信心。“我们目前的打算就是，努力工作，再努力工作，如果今天赚不到钱，那么我们明天就去寻找别的客人；如果这条途径赚不到钱，那么我们就去寻找别的途径。我们现在尽量节省开销，手纸啊垃圾袋啊什么的都买最便宜那种，食物也是去折扣店里买。电影什么的也都不看了，商场嘛，也不逛了，省钱也省汽油。其实跟家里人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不是更好更健康吗？”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两个儿子读完大学。虽然经济危机不会很快过去，但是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

　　教师：离开讲台是生命中最痛苦的事

　　金融危机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无论你是最富有的人还是最贫穷的人，无论你身处风口浪尖的金融业，还是干着似乎远离风险的教师工作。

　　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各级政府财政赤字严重恶化。加州在过去两年来已经削减了170亿元教育经费。今年初加州州长施瓦辛格不但没有实现偿还学校110亿元欠款的承诺，还要再减少25亿元教育经费。为节省开支，不少学校裁减教师，合并教室，减少课程，比如由一周一门课改为两周一门，不少学生毕业的时间被迫延长。2010年由于学费上涨而引发的游行、示威、罢课等活动频繁发生。虽然美国联邦政府给加州教育系统提供了财政援助，但还是难以从根本上解决众多学校经费不足的问题。

　　今年55岁的教师阿奎瓦不幸也被“炒了鱿鱼”。阿奎瓦的名“Troubl” 跟英文里的“麻烦”谐音。他打趣地说，“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Trouble’（麻烦）了。”阿奎瓦在北加州一个小镇当教师已有二十几个年头，经验丰富，深受学生们爱戴。自从教以来，他每天都是提前一个小时到学校，放学后仍然继续在学校工作好几个小时后才回家。在学校举行的大大小小活动中，他都充当志愿者。他还经常无偿带一群小运动员训练，“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特别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

　　“离开学校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天。”阿奎瓦以一种无奈的口气说，当教师是他儿时的梦想，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退休之前离开讲坛。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很乐观，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一生的经历也使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不是很担心。”他说。“于是我不断投简历，投了上千封简历，还是石沉大海。我有点慌张了，我开始反思自己，自问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是因为55岁的年龄，所以没有人愿意雇我了？后来我终于找了一份蓝领苦力工作，为了给自己充电我晚上还上夜校。我必须喝下一桶的咖啡才能让自己一天工作12或14个小时之后晚上仍有精神上课不睡觉。”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我并不是唯一被裁的。我有很多当老师的朋友，他们也上了年纪，也是突然失去工作，他们也都纷纷出去找了别的工作，以维持生计。很多不同年龄段的教师朋友都受到眼下经济危机的影响而被学校解雇了。”

　　谈到未来的打算，阿奎瓦说，“我没有精力也不敢想今后会发生什么，特别是当我衰老到干不动体力活的时候。我知道那些退休金并不足以支撑我的养老生活。我现在最害怕的事情是，让我的学生看到我穿着麦当劳的工作服在餐厅里擦地……真的，都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我现在居然有所顾虑了。此前我教学生们的时候，一直告诉他们，人跟人都是平等的，任何职业都是平等的。但现在，我真不知道我的学生看到我这副样子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肯定更乐于看到我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我还是要争取回到课堂，哪怕做一个志愿者教师——当然如果是衣食无忧的话。”

　　工程师：多年储蓄打水漂

　　工程师托马斯的父母是韩裔移民，他从小在美国读书，家里不是十分富有，但他养成了很节俭的习惯，读书也相当勤奋用功，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他找到了一份电子工程师的工作，年薪超过18万美元，很快托马斯先生就还清了读书欠下的学生贷款。

　　对于一个年收入接近 20万美元的年轻人来说，托马斯的生活节俭程度令人不解。他开一辆用了十几年的二手车，租一个40多平米的小公寓，每月租金不到1000美元，电视机也是十几年前的旧款。即便天气再热，家里只开风扇，不用空调。托马斯就是靠着节俭，在不到10年时间里，硬是攒了一大笔钱。

　　托马斯没有买房，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要买房子的话，我一直希望能够支付超过80%的首付，这样再做个短期的贷款，贷款的利息会低很多，可以少让银行赚点利息。”受这种保守意识的影响，托马斯一直把钱存在银行。

　　金融危机之前，美国银行的储蓄利息相当可观。一些较小的银行为了吸引储户，定期利息比很多大银行要高得多。托马斯自然是不会放过这种“免费的大餐”。他当时把存款放在两个小银行那里，其中一个小银行9个月的定期利息高达7%，而另外一个银行的活期储蓄利息也高达5.5%。在高利率的诱导下，托马斯把40多万美元放到了定期存款利息高的那个银行，而把20多万放到了另外一个活期利息高的银行。

　　对记者谈起他的计划时，托马斯称“不想买那种和别人共用一个大院的康斗，简称condo，美国一种集合式住宅，华人习惯称“康斗”）或公寓，我还是希望买一个像模像样的独立屋，有自己的前后院，也能够自由改建房子。我想再存个2年左右吧，既然一辈子只买一个房子，还是买个好点的，大概120万美元左右的一个好房子吧。”

　　金融危机之后，房价大跌，虽然托马斯所在的公司也一直在减少福利，甚至减少上班时间以便节省开支，但总体上来说，其收入减少的幅度远远低于房价下跌的幅度。当年价值120万美元的房子大概跌到了80万美元以下，想必托马斯应该根本不需要贷款，几乎可以现金全款买房了。但情况并非如此。

　　“虽然房子的价格确实下跌了很多，可惜很不幸，我银行的钱却不见了一大半。”托马斯说。

　　金融危机以来的近两年时间里，美国陆续有超过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银行相继破产倒闭，如雷曼兄弟宣布破产，贝尔斯登被收购，美林被收购，全美最大的以储蓄业务为主的华盛顿互惠银行破产等等。此前，联邦法规对每个银行储户的最高赔偿只有 10万美元，也就是说如果你在同一个银行里面的存款超过10万元美元，一旦这个银行倒闭，那么你只能最高获得联邦储蓄保险公司10万美元的赔偿。

　　“我在那个高利率小银行的帐户足足放了48万，最后只得到了10万的赔偿，幸亏那个放了20多万的银行没有破产，我现在已经把所有的钱提了出来，几个月前很无奈地买了个康斗，价格是30万美元不到。唉，算了，总算是有自己住的房子了，也不管那么多了。”

　　作为一位技术水准较高的电子工程师，托马斯并不担心被解雇。他说，“有一些朋友已经或者正在准备搬往外州，比如德州和犹他州，但是我还是选择留在加州，这里是美国最环保和最多元化的州，也是和亚洲联系最密切的州，科技基础比任何地方都雄厚。万一我被解雇，我就与韩裔朋友一起创业，在电子科技领域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

　　托马斯依然保持着节俭的生活习惯，但这回的储蓄目标是为了积累实现创业梦所需要的资金。好在美国银行储蓄保险的每个账户上限已经提高到50万美元，“我希望五年内在三个银行分别存够50万美元，适当地拿点出来去做投资，比如购买自己熟悉的电子科技公司的股票，毕竟现在银行的储蓄利率实在太低了，算上通货膨胀，我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一直在贬值。”

　　公务员：“溺水”屋主苦自救

　　新移民莫妮卡从南美大陆来美定居至今已有十年出头。她说，“刚到美国时由于语言和文化差异，我吃了不少苦，不过当时心里充满了希望，来美国两年后我有了一份稳定的政府机关工作。当时朋友看我已搬过好几次家便劝我自己买房子。但我当时首付累计很少，还在申请家人团聚，一心一意想等家人到来后再买房子。”

　　经过七年的盼星星盼月亮，莫妮卡终于把先生和孩子盼来了，刚好房东的弟弟也要移民来美国，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给她弟弟住，买房子的事终于上了莫妮卡的议事日程。因为是自住房，主要是考虑让孩子上个好学校，于是在一个好学区买了一栋2房2浴的康斗。

　　首次购房任务完成之后，莫妮卡心有不甘。她说，“我原来的梦想是一栋带有果树和鲜花、有院子的独立屋。一年之后，我的康斗由原来的32万上涨到38万，附近的独立屋涨幅就更高了。到了2007年年初，房价往下降了点。当时虽有人分析房价还会降，但更多的人相信房价是稳中有降，不会再降很多了。经朋友介绍和经纪人的怂恿，我不顾自己的还贷能力又去买了一栋满意一点的房子”。

　　当时的租金收入还不错，但每月还要补入近2000元，虽然夫妇两人收入稳定，但已经开始出现捉襟见肘的窘境。半年后房价直线下落，重新贷款成了泡沫。一年后房客返回香港，而这时房屋租金也显著下降。终于莫妮卡没钱还贷款了。

　　“我就这样从一个大手大脚、不愁吃喝的人变为数着铜板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的人。我涨转反侧，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也是手心出汗，心怦怦直跳，我实在不知银行会怎么对付我。一想到银行有可能把房子收走，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她说。

　　作为政府公务员，莫妮卡的消息是比较灵通的，当时有关贷款修改的新政策刚出台，没有很具体的实施措施，但她就急着找律师和中介机构尝试，这期间多次受骗上当，花冤枉钱。吃了亏之后，莫妮卡静下心来仔细学习政府发布的“保家计划”，然后自己和银行协商。“在新计划下已经过了第二个月了，这两年漫长的房贷修改该有一个欢喜的结局吧，愿天下所有的溺水（foreclosured）屋主都得到解救。”

　　至于政府机关的工作是否稳定，莫妮卡说，“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严重，因为工会的势力还是很强，目前主要通过冻结招聘新员工、让老员工提前退休以及延长无薪假期等办法应对裁员的压力，即便我所在的部门被精简了，我还是有机会转到别的部门。当然薪资与福利受到不少影响，我想利用无薪假期赚点兼职收入，这不正在参加一些专业培训呢。”

　　厨师：遥不可及的美国梦

　　丹尼斯是记者的朋友，十几年前从印尼来美定居，他的职业是在日本餐厅做寿司，金融危机前每月收入近6000美元，相当于中产阶级的水平，生活“相当潇洒”，属于那种每月挣多少花多少的“月光族”。

　　丹尼斯30岁出头，至今仍然单身。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没有储蓄的习惯，有了钱就开着宝马跑车去拉斯维加斯度假。丹尼斯也想买房子，然而在2008年之前，加州的房价年年直线上升，10年前20万美元买一栋房子，到金融危机发生前的2008年，价格飙升至50多万，这使丹尼斯望而却步。

　　“那时的房价太贵了，每次当我为上一次相中的房子做好首付准备的时候，房子价格又翻上去了，又超出了我月供的能力。当然，如果我放弃所有的娱乐和享受，也能勉强支撑，但购房后我要省吃俭用几十年，我的生活水平没有提高反倒下降了。考虑到这一点，我决定再等等，等到房价下跌再说。”

　　一场金融危机似乎为丹尼斯了却自己的愿望提供了契机：美国各地的房价纷纷大跌，不少地方的房价跌幅超过50%。丹尼斯是不是如愿以偿地买到了房子呢？记者最近去看望他时发现，他不仅没有买房，而且原来开的那辆宝马敞篷跑车也已经换了一辆破旧的本田雅阁，住处也从富人区搬到了穷人区。

　　见到记者惊讶的表情，丹尼斯说，“别提了，从前年到去年，我一直失业在家，别说买房，能维持温饱已经不错了。现在虽然又找到了工作，干的是老本行，但店里生意非常不好，老板发的工资也只是加州法定的最低工资，不仅客人数量少了，给的小费也少了，现在每月收入能有2000多美元就不错了。”说到这，丹尼斯爱惜地拍了拍他的本田雅阁，说：“那辆宝马跑车养不起了，这辆二手雅阁还不错，虽然价值不高，但车子毕竟是我的，每年只要交700多美元的保险费，而且太省油了。钱能省一点是一点，有了钱再考虑买房，买了房再考虑娶老婆。”

　　不仅省油，而且一切都要节省。现在美国人已经再也不像以往一样，过着高消费的生活。当经济不景气时，美国人往往把大房子换成小房子，由买房变成租房。丹尼斯现在租了一个一居室，和二房东分租，房租每个月500多美元。

　　存在决定意识。丹尼斯的购房梦随着处境的改变而淡化。他无奈地说，“房子价格的确是跌了差不多一半，可是我的收入跌得更多，而且还失业了一年多，连之前准备用来买房的首付，基本上都被我在失业期间用光了。唉，看来买房子还得等以后情况好了再说。当然，经济危机不是一天产生的，也不会一天结束，我们相信经济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但当经济好起来以后，房子还是现在这个价格吗？”

　　丹尼斯抬头望了望远山脚下那一幢幢错落有致的别墅，然后摇着头说，“看来我是跟房子无缘了，买房对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而这个梦就是人们所说的美国梦。”

　　来源：2010年9月16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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