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仿佛听见,他们高朋满座的客厅里,杯底喝尽,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杯盘碰撞响。
我们仿佛看见,他们细心研究恢复古建筑典籍的本来面目,他们灵巧的手指驾驭那支笔穿梭于技术细节之间,中英文一样典雅。我们还看到,已经消失的中国古建筑终于在民族意识中重新获得其应有的地位
史景迁
倘若我们从远处俯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便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惊人虚掷的世纪:虚掷了机会,虚掷了资源,也虚掷了生命。外敌侵占的苦痛,更加上国内政治的恶化,怎么可能产生有序的国家建设?个人的创造力、知识的探索,又怎么可能广泛流行?
梁林两家的历史渊源
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故事,从一开始似乎就印证了上述的悲观省思。千重万叠的社会浪费,打乱并吞噬了他们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这个世界就是不留给他们任何呼吸的空间。然而,在《林徽因与梁思成》一书作者费慰梅的笔下,那些动人而亲切的生活片断里,我们更加感受到,他俩情笃而紧张的婚姻生活中迸发出的生命之光。
我们仿佛听见,他们高朋满座的客厅里,杯底喝尽,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杯盘碰撞响。我们仿佛看见,他们细心研究恢复古建筑典籍的本来面目,他们灵巧的手指驾驭那支笔穿梭于技术细节之间,中英文一样典雅。我们还看到,已经消失的中国古建筑终于在民族意识中重新获得其应有的地位。我们也感受到,他们在漫长病疾苦痛中,从未放弃的幽默和刚毅。
梁思成与林徽因两人都降生在二十世纪初期传统与现代冲突、地位摇摆不定的中国。林徽因的父亲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政治梦想家和好奇探索者。因原配无出,他讨了两房姨太太。林徽因就是大姨太太的独生女,受过非正规但良好的教育。1920年,她父亲任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驻英代表,他带着十六岁的徽因就任,给他做伴、当女主人。但是,当诗人徐志摩热烈地爱上她后,父亲就把她带回中国,让她再度与梁思成同处。梁思成是梁启超的儿子,徽因早已许配给他。
梁思成1901年出生在东京,当时他父亲正受没落清朝的追捕,被迫流亡日本。1912年清朝垮台后,梁启超一家回到中国。在民国初期的动荡年代,梁启超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知识才华和政治热情。思成进入清华学堂,同时在国学方面又受到父亲的严格教诲,梁启超还要求他把威尔斯的《世界史纲》翻译成中文。1923年发生了一件意外,他骑那辆崭新的戴维逊摩托车时不幸出了车祸,由于治疗不当,思成的腿从此有点跛,必须穿上钢架走动。徐志摩这时已经回国,且成为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诗人,而徽因也正式和思成订了婚,但仍和徐志摩保持着过去的友谊。他们一起安排了克莱斯勒北京举办小提琴演奏会,为印度诗哲泰戈尔在中国的巡回演讲担任翻译。
坎坷中迸发生命之光
在梁启超的敦促下,徽因和思成双双来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他们俩虽已订婚,但在学位到手之前不准结婚。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费城的布杂艺术学派的氛围里,思成念建筑,徽因学美术,套句梁启超说的话,他俩“修行”了一段时期,在情感上和身心上都历经磨练。虽说不上修炼到完美的地步,但确实加深了两人的感情。
1928年他俩终于在加拿大完婚,在修完硕士学位后回到中国,成为新成立的沈阳东北大学建筑系最早上任的两位教授。
1932年,徽因和思成因日军侵略沈阳而被迫离开学校,返回北京。新婚不久的费慰梅和费正清(美国著名汉学家)在一个聚会中认识了他们,徽因已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并知道自己患了结核病。徐志摩一直是他们家的客人,不幸在一次坠机事件中丧生。梁启超也因肾脏手术失败,不幸去世。这时思成借助紫禁城老工匠的指引,开始投入中国古代建筑典籍的研究。在这个纷乱、忙碌而又沸腾的时期,梁思成夫妇,偶或在费正清夫妇的陪伴下,开始对中国现存最早期的建筑进行一连串的实地考察。他们最大的成就是确认、测量、绘制并拍摄了山西五台山里一座建于公元857年的木结构寺庙佛光寺。但这仅是《图像中国建筑史》里的众多惊人发现之一。这本书写的过程历经了许多年,其中又停顿无数次,后来终于经费慰梅亲手将已散佚的图文编成完整的一本书。
尽管在1930年代后期,费梁两家在命运的摆布下,天各一方,但思成和徽因、慰梅和正清的友谊仍凭借书信维系不断。费慰梅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徽因的声音。我们谛听到徽因的呻吟、操劳、新的痛苦,以及1937年日本全面入侵中国导致的颠沛流离,梁氏夫妇先到长沙,辗转又奔西南的昆明、重庆。对徽因而言,这不但是一个世界的崩溃与惊骇,更是那种“空寂的小庙,娇枝嫩叶在凋零,靠着浪漫的自尊依稀去跨越那朦胧的桥身”,在肺病的剧烈咳嗽和寒夜陋室里的颤悸中,徽因依然能够写下“太阳从那奇诡的方位带来静穆而优美的快感”的句子。
爬上历史的梁架之间
战争的最后一年,这两对夫妇曾经在重庆短暂相逢,但从此就再也没有团聚过。国内战争、朝鲜战争、冷战一连串发生,接着是死亡(1955年林微因、1972年梁思成、1991年费正清)为他们的今生之缘画上了句号。然而,梁思成与林徽因仍继续不断为他们所追求、所热爱的建筑尽一切的努力保存北京的绿化,防止北京遭受工业化的侵害,将城墙和城门改造为公园,让子子孙孙得以享受这一奇迹。然而他们失败了,他们被批斗、被折磨、被羞辱,而在死后,当一切都已为时太晚时,他们又被赞扬,被认可。
我们记得的当然是我们想记的,而不是只要发生了就会记得住。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那些过去全搁在心里头。那是梁思成在“文化大革命”中噩梦般的情景,他的脖子上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的黑牌,木然地,面对周遭的讥笑,脸庞笼罩着一层“无尽的羞辱”。
但我要感谢费慰梅,对我来说,那些情景都被另一幅画面所取代:我看到小思成在日本海边偷潜下水,伸出小手想去揪自以为是的哲学家康有为的胡须,以及思成那些严谨、优美的图画和书法。我还看到,不是在1955年寒冷的北京死于肺结核,来不及看到最后一堵庞大的古城墙轰然倒塌的徽因,而是在1932年北京家中,孩子和友朋的笑闹声在客厅里回响着,徽因粲(音同“灿”)笑如花,书桌上放着未完的诗稿,脑海里却跳动着在未来几个月中前往未知的古老庙宇考察的计划。我还看到,思成和徽因一块儿乘火车、坐卡车,甚至搭驴车碾过人迹罕至的泥泞小径,直到爬上了中国历史的梁架之间,手指沿精巧的木工细纹抚摩过去,赞叹那已经永远失落了的艺术内涵与精致。来源法制网——法制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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