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东方土地腐败调查:原市长授意商人私征土地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东方市土地腐败黑色剧

　　商人“私征”土地，村官代人“买地”，国土局长 “炒地”，市长“授意”圈地，事成之后半路又杀出一个“黑吃黑”的副书记。围绕一块1000多亩农村土地，东方市上演了一场官场黑色幽默剧

　　多次被反腐题材电视剧用作化名的“东方市”，真实上演了一场腐败大案。

　　2011年3月22日，随着原东方市国土局长许承仕的案件审判，一起由开发商绕开征地程序，低价“私占”集体土地，又通过收买政府官员，高价倒卖给政府变身“国有”的官商勾结“利益”链完整浮出水面。

　　在这场大剧中，原本由政府负责的“征地”活儿交给商人干了，原本负责卖地的村干部，却干起了向村民“买地”的活儿。而原本负责监管土地的国土局长，变身炒地的商人。利益驱使之下，官场规则变得扭曲与错位，所有的人都在干着别人的“分内事”。而这一切都最终在市长的“暗中授意”之下有序上演，不料半路又杀出了一个黑吃黑的副书记。

　　这起发生在海南省东方市的土地腐败案，最终牵出包括原市长谭灯耀、原市委副书记吴苗和土地、建设、城投等部门负责人在内的25名干部。

　　商人“私征”土地

　　一切要从当地一名叫张延安的商人说起。

　　作为东方市沐龙湾农业观光开发公司总经理，张延安的发家史颇具传奇色彩，早年经营金矿生意，后介入建筑工程和房地产行业，至案发时身家已上亿，是人口约38万的东方市最有钱的老板之一。

　　尽管张延安富甲一方，为人却十分低调，无论对谁都十分客气，还乐善好施。一位与张延安同村的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称其在东方的人脉很广，上至政府高官下至普通村民均有来往，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得十分妥当。

　　也正是上通下达的人脉关系，让张延安成为这场土地腐败窝案的主线人物，不仅串起了多名腐败官员，一系列“土地运作”手法也令局外人眼花缭乱。

　　2008年年初，张延安以每亩1万元左右的价格，从东方市八所镇皇宁村拿到了一块面积为400多亩的土地，这块土地的性质本为集体用地。

　　当年9月，这块土地从张延安手中转卖给了东方市国土局，其中一部分用于东方市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建设，一部分则作为政府储备用地，但此时土地的价格已经从当初的每亩1万元涨到了6万多元，翻了6倍。

　　2008年年底，经过层层审批，东方市财政局将购买这400亩土地的2400多万元打进了东方市国土局的账户，随后这笔钱又被转至皇宁村的账户。

　　“两千多万块钱进了皇宁村的账户之后，很短时间内就被全部取走了。”东方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纪检干部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2009年11月，一份附注了受贿人员名单的举报信被送至东方市检察院及海南省高层，随着纪检部门的介入，东方腐败窝案由此爆发。

　　举报信反映，东方市沐龙湾农业观光开发公司总经理张延安与村干部勾结，以每亩7000元左右的价格“征地”1000余亩，又以每亩6万多元转手卖给市国土局，从中侵吞巨额征地款过程中，众多干部受贿。

　　随后的调查结果令人吃惊：在这起土地腐败案中，最终立案侦查32人，其中竟有25名东方市干部，不仅包括原市长、原市委副书记、原副市长等市政府领导，市土地、建设、城投等部门负责人也参与“分钱”，同时还涉及12名村干部。

　　村官代人“买地”

　　张延安的一系列运作从“拿地”开始。

　　2007年底，卢子才、卢运旺两人分别当选东方市八所镇皇宁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按照“要想富，先修路”的“当官”逻辑，两人一上任后，便开始着手一项“村道硬化”工程。

　　2008年3月，在得到张延安“工程完成后按工程造价的5%给村干部回扣”的承诺后，两人将此项工程给了张延安。村里没钱，两人与张延安约定，私下将村里的甘蔗坡地按每亩1万元转让给张延安抵工程款。

　　2008年8月，工程完工后，工程造价470万元，皇宁村将该村甘蔗坡西面的460亩地抵给了张延安。

　　张延安遵守诺言，在该市西环茶艺馆，给了包括卢子才、卢运旺在内的13名村干部每人一万元的“回扣”。

　　就这样，张延安买通村干部，通过冲抵工程款的方式，非法从皇宁村拿到第一块集体土地。

　　2008年下半年，东方市政府宣布将在八所镇东方大道北路北侧征收499亩地建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巧合的是，张延安刚刚拿到手的460亩地正在其征收范围内。按市里定下的每亩6万多的价格，张延安一下子就赚了2000多万。

　　为了感谢卢子才和卢运旺，张延安在收到这笔征地补偿款后，送给卢子才、卢运旺等人共100万元“好处费”。

　　尝到甜头之后，卢子才、卢运旺决定帮张延安拿更多的地。

　　2009年初，卢子才、卢运旺再次按每亩1万元价格将另外一块636余亩甘蔗坡地卖给了张延安。同样，当年6月份，东方市政府再次宣布在皇宁村、小岭村征收1046亩“储备用地”，其中在皇宁村计划征收800亩(其中包括张延安刚买到手的636亩，余下的100多亩为个人转让地或承包地)。

　　为了将地打包卖给政府，卢子才和卢运旺干脆当起了张延安的中间人，帮助其从村民手中“收”了100多亩。连同张延安手中的636亩，凑足800亩地，以每亩6.8万元的高价卖给了东方市政府。

　　同样，为了表示感谢，张延安送给卢子才187万元，送给卢运旺100万元。

　　两笔感谢费，最终将二人送进了监狱。2010年，卢子才与卢运旺双双落马，卢子才因受贿286万被判13年6个月，而卢运旺因受贿121万元被判11年6个月。

　　国土局长参与“炒地”

　　从一开始，张延安为皇宁村修路就“醉翁之间不在酒”。其背后，是张延安与原国土局长许承仕的股份制“合作”。

　　担任许承仕案一审审判长的伍柄霖说，按照我国土地法规定，农业用地和集体用地禁止出让。开发商之所以能在非法倒卖集体土地中获利，关键是通过“攻关”收买了国土部门的主要领导。

　　买通村官只是张延安的第一步，要想合法转让出去“套现”，还必须得国有土地管理部门的帮助才能“瞒天过海”。

　　张延安的办法是，拉国土局长“入股”，一起炒地。

　　2009年，当张延安顺利拿到第二块地，便开始与时任东方市国土环境资源局局长的许承仕接触，希望通过许把手中的地“漂白”。

　　2009年5月，许承仕得知东方市政府要在皇宁村九龙北侧征地1000余亩，该宗土地即将升值，便将消息透露给张延安。他并提出按3.5万元一亩从张延安手中先买下40多亩地至自己家人名下，“等到政府征用后，把本金与差价一起收回。”

　　随后，许承仕用其女儿的账户给张延安150万元，作为“入股”的本金。“实际就是参与炒地的钱。”主审法官称。

　　2009年7月，在许承仕的配合之下，该宗地块顺利被东方市政府“收储”，许承仕出面为张延安办理了征地协议书。此后，张延安在套得5541万元国家征地补偿费之后，除了返还许承仕150万元本金之外，还以投资土地回报的名义给了许承仕127万元。

　　事实上，国土局长的炒地之举并非一次。之前，许承仕就与张延安成功炒过一次地。

　　1996年，张延安朋友开办的海南东盛旅业开发有限公司在没有履行合法手续的情况下，违规拿到东方市八所镇滨海大道东侧82.36亩国有土地使用权证，之后，由张延安支付了33万余元“征地补偿款”。为了使该土地在以后的转让过程中合法化，张延安找到许承仕，让其帮忙办理相关手续，并承诺让其“入股”，等地卖掉后三人平分土地利润。

　　2007年，在许承仕的帮助下，该地从集体土地变身国有，并以1500余万元的价格转让给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许承仕从中分得331万元。

　　2008年1月份，在张延安拿到第一块甘蔗坡地之后，同样利用许承仕手中的权力将“个人倒卖”的土地“漂白”，并转卖给当地人民医院建住院部。

　　正是这块甘蔗地引发了此后的一系列窝案，而最早被带走的官员也正是许承仕。

　　2009年12月30日上午，许承仕连同其下属的土地储备所所长张春荣被海南省检察院第二分院带走接受调查。随后东方市原建设局长赵赞强、东方市环卫局原局长唐道勇也被带走。

　　3天之后，时任东方市交通局长吴毓锋，时任东方市发改局正科级干部、原东方市城投公司总经理何名高等人亦被省检察院第二分院带走接受调查。

　　“窝案导火线最早从国土局开始，但后来牵扯的20多人并不全是因为土地，有些是因为跑官卖官，有的是因为工程受贿，涉及国土、环卫、交通等多个部门。”上述东方市纪检干部说。

　　2011年3 月22日，许承仕因受贿罪被海南省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判决书显示，2005年至2009年，许承仕利用担任东方市国土环境资源局局长的职务便利，多次收受他人贿赂款共计523.7万元。其中与张延安相互勾结，违法为其办理相关手续，以其亲属名义投资入股的方式捞取好处达458.7万元。

　　市长“暗中授意”

　　更大的交易还在后头。

　　从村官手中违法买地、找官员违规办证之后，张延安还需要找到最后的买家市政府。

　　据担任许承仕、谭灯耀等案审判长的伍柄霖介绍，从涉案官员结构看，正是在市长“授意”下，负责土地管理、审批、征用、建设等职能部门领导“会意”，利用职务便利“一路绿灯”，帮助开发商将非法占用的集体土地，通过“合法审批”，高价倒卖给政府“收储”，相关领导干部从中索贿、受贿金额全部在10万元以上。

　　2009年初，开发商柳材金得知东方市计划征用约1000亩土地作为“储备用地”时，便与张延安约定，由他“托关系”让政府“高价征用”，而张延安以每亩4.2万元收取地价款，超出部分归柳材金所有。

　　之后，柳材金“托关系”向时任东方市市长的谭灯耀推荐了张延安等人非法占有的地块，希望谭灯耀“帮助”将其列为政府“储备用地”。几个月之后，市政府果然以每亩6.8万元的价格“收储”了皇宁村和小岭村合计1046亩的集体用地。

　　据时任东方市交通局局长吴毓锋证实，谭灯耀曾示意将柳材金推荐的土地列为政府“储备用地”。张延安也证实，征用土地是开发商柳材金找谭灯耀，并由谭灯耀安排吴毓锋办成的。时任东方市副市长兼市城投公司董事长李显民也证实，他带队查看了相关地块，随后让吴毓锋向市政府打了征地报告。事成后，张延安付给开发商柳材金“合作利润”2200万元。后者拿出250万元作为对谭灯耀的“审批答谢费”。

　　“跟张延安一样，柳材金也是整个腐败窝案的关健人物。”上述法官透露，从案件供述看，柳与谭灯耀是拜把兄弟，两人关系密切，而谭灯耀收的钱基本上都放在他那儿。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在已有的案卷中，柳材金的身份是东方高坡津津水庄开发有限公司的负责人，其与谭灯耀一案的交集只有一处，就是2008年3月份，柳曾送给谭5万元，以感谢谭在东方市高坡岭风景区规划中给予关照。

　　上述法官介绍，由于柳尚未到案，更多的细节尚不明确。

　　2011年1月25日，谭灯耀因受贿500万元人民币、50万元港币以及700多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

　　半路杀出个“副书记”

　　当张延安通过村官、局长、市长玩弄土地障眼法的时候，时任东方市委副书记的吴苗开始盯上了此人。

　　“吴苗就是半路杀出来的黑吃黑。”吴苗案的主审法官说，吴苗本与土地案没有关连，但是当看到众多官员从甘蔗地块渔利之后，他也想从中榨些油水。

　　2009年8月，吴苗以需要办事为由，让交通局局长兼城投公司总经理吴毓锋向张延安索要100万元。

　　吴苗的想法是，吴毓锋与张延安在东方市八所镇皇宁村征地事项中有过业务往来，两人关系甚密，加之，吴毓锋有求于自己，通过他来向张老板“借”点钱可谓上上之策。

　　对吴苗的这个要求，吴毓锋不敢不办。而张延安为把八所镇皇宁村676亩土地纳入东方市政府储备用地，曾请时任东方市城投公司总经理的吴毓锋帮忙，并表示事成之后一定重谢。因此当吴毓锋找到张延安时，张便一口答应了。

　　为了安全地拿到钱，吴苗精心设计了取钱方式。他将吴毓锋叫到茶艺馆喝茶，提出要求：一是由吴毓锋、吴苗、张延安各出一个人，由吴毓锋派出的人到张延安派出的人那里接过这笔钱，然后再把钱交到吴苗派出的那个人手里；二是钱一定要用钱箱包装好；三是吴苗派出的人和吴毓锋派出的人一定要启用新的手机号码联系接头。

　　当天下午，吴苗在茶艺馆交给吴毓锋一个手机卡号，让他与此号码联系，并反复叮嘱说，他派出的那个人当晚在东方市富岛大酒店停车场等候。

　　很快，吴毓锋将吴苗的要求告诉了张延安，并强调说，这些钱是一个市领导要的。然后吴毓锋将他表弟唐辉荣的一次性手机卡号告诉了张延安，要求张延安派人将钱在指定地点交给唐，由唐转交给市领导派来的那个人。

　　当天晚上，唐辉荣到东方尖峰宾馆，从张延安的妹夫卢某手中接过装着钱的纸箱，将纸箱送到富岛大酒店，再交给了吴苗派来的蔡某，并告诉他说，这是一箱水果，带回去交给领导就行了。

　　就这样，吴苗轻而易举地获得了100万元巨款，因为他清楚收的是巨额贿款，为防止日后东窗事发，他还将这笔钱存到朋友杜某某的账户上。

　　2009年下半年，张延安案发，副书记“敲诈”一事也随之败露，一同被查出的还有其多年来买官卖官的案件。判决书显示，自2004年至2009年，被告人吴苗利用其担任东方市市委常委、东方市市委副书记、组织部部长等职务之便，多次非法收受东方市环卫局、交通局、财政局等职能部门及其他单位和个人的财物，为他人谋利，数额最大的一笔达100万元，受贿金额总计人民币213.7万元。

　　2010年11月，海南省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一审判处吴苗有期徒刑13年。

　　泡沫后遗症

　　在东方市甚至海南省，张延安等人的炒地的手段并不陌生。

　　东方市国土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介绍，窝案的背景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海南第一轮房地产热的时候，当时冒出了很多所谓的房地产老板，很多人靠倒卖土地摇身一变成了百万甚至千万富翁，张延安就是这样起家的。

　　近两年，随着全国的房地产热，加上海南岛建设国际旅游岛的机遇，很多人又把十几年前那套炒地经验搬过来，希望再捞一把。

　　张延安等人案发后，东方市开始清查农村土地，发现很多当年遗留下的问题，有的没有办理完整的征地手续，甚至有的土地在一些公司名下，但公司早已不知所踪。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东方市的情况在海南有一定代表性。海南省检察院相关负责人介绍说，随着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全面推进，各类投资开发项目越来越多，因土地征用引发的贪污贿赂职务犯罪案件呈逐年上升趋势。2010年，海南省检察机关共查办农村土地征用开发领域职务犯罪43件90人，分别较上年同期上升22.9%和18.4%。

　　海南省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刑一庭副庭长伍柄霖同样认为，窝案的发生，是源自土地管理混乱的后遗症。很多土地特别是集体土地控制在私企老板手中，老板为了让所占土地“合法化”，便千方百计“控制”官员，最终借官员之手“合法谋利”。

　　伍柄霖说，目前在该院审理的六个案子，七个被告人中，只有原副市长邢俊强上诉了，其余的吴苗、许承仕、谭灯耀、卢子才、卢运旺等人在一审之后均表示不上诉。

　　人被查处了，地怎么办？4月4日，《中国新闻周刊》在八所镇皇宁村找到了导致东方市多名官员落马的地块，正在建设中的东方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工程主体已经接近完工，施工人员称，再过四五个月，大楼就能投入使用。

　　皇宁村新任村主任卢黑昌已上任快一年，他表示不清楚对这块地的处理情况，“还在等上头的说法，村上基本没有钱，能补给村民多少得等上头通知”。 ★本刊记者王维博 文/李敏(发自海南)

　　作者：发自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