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参考报》记者暗访发现,天津、河北甚至北京都存在“地沟油”加工窝点,从“黑作坊”到“精炼厂”,其规模之大出人意料,仅记者实地探访的几家窝点日加工能力合计已近百吨。
而且,其加工工艺、提炼设备经过多年“升级”,科技含量越来越高,对其识别也愈发困难。在国办2010年颁布加强“地沟油”整治的意见后,这些以百吨计的“地沟油”,仍在通过“地下渠道”源源不断流向食品加工企业、粮油批发市场,甚至以小包装形式进入超市。
来源
泔水、炸货油、动物内脏等成原料
夜晚的北京城,如果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很多饭馆门口或是饭店后门,一辆辆拉泔水的农用车以及在夜色中忙碌着的收泔水的农民,他们动作熟练、安静迅速,他们几乎都没有回收餐厨垃圾的相关资质。
“我们餐厅的泔水从开业那天起就有专人来收了,大厨给介绍的,他们每天晚上来拉一趟,一个月还交给我们几百块费用,挺好,省心。”在北京丰台区经营一家餐厅3年的老板对记者说,“这泔水一天不让他们拉走生意都没法做。”
“基本每一辆泔水车背后都是一家200头以上的泔水猪养殖户。”记者探访发现,在北京市五环外,六环路内外,环布着难以计数的以餐厨垃圾为主要饲料的泔水猪个体养殖户,他们通过熬煮泔水收集“泔水油”,并以一桶1000元左右的价格卖给非法收购商。
记者走进北京郊区一家养猪场,几百头皮毛肮脏的肥猪挤在一边的笼舍里,另一边是正在熬煮的两米见方的泔水池和堆满筷子、卫生纸、餐盒塑料袋以及食物残渣的垃圾堆,恶臭难挡。一阵风吹过,地上、墙上的苍蝇像波浪一样翻滚。
“泔水都得煮,否则油太多,猪吃了受不了。”猪场老板说:“我家养300多头猪,一天能掏出这么一桶泔水油。”老板一脚踩在猪圈旁布满黑色油污的蓝色油桶说:“现在卖1000块一桶。”
养猪户告诉记者,每隔一两天会有人来这里挨家挨户收泔水油,然后运往一些集中存放点。这些存放点在行内被称为“中转站”,每天傍晚一直到深夜,陆续会有小面包车拉着泔水油桶送到中转站。
记者一行驱车前往位于北京南城的一家中转站,这家中转站占地约半亩,院子里摆满了上百个污秽不堪的油桶。知情人说,现在炼“地沟油”的原料不再局限于泔水,反复烹炸后的废油、屠宰场废弃的猪肉边角料、鸡鸭脂肪等,只要能出油、能脱色,就能用来炼“食用油”。
记者在河北、天津的暗访也佐证了知情人的说法。记者在河北某县一个加工厂里看到,厂区内虽然摆放着装满泔水油的铁桶,但工厂负责人说,他们的加工原料主要是从屠宰场弄来的鸡油、鸭油。工厂负责人说,厂子加工能力很强,原料需求旺盛。“炸货油”对他们来说也是宝,如果记者可以大量提供的话,他们可以加工成色拉油。他甚至自豪地说:“这才是循环经济。”
记者在天津一家油品精工厂也看到,除了大量泔水油外,还有动物屠宰废弃物。据北京市市政市容管委会统计,目前北京市每天餐厨垃圾的产生量大概为1750吨,另外还有餐厨废油脂60吨左右,而正规途径的日处理能力只有五六百吨。至于每天产生的动物内脏、鸡油鸭油的数量则无从统计。
现状
规模生产“技术顶尖、设备一流”
记者调查发现,在河北、天津、北京等地存在的“地沟油”加工窝点,从原料供应到成品销售,基本形成较为完整的产业链,记者实地暗访后深感震惊。
首先,生产规模惊人,日加工能力动辄以十吨计。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曾是泔水油黑工厂的集中地,几年前,因媒体曝光,当地“泔水油”加工业受到重创,但如今,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记者在现场看到,一家工厂占地一亩左右,分为两大部分,加工车间集中在北半部分。车间外矗立着3个高近10米、直径三四米的柱形大铁罐。据附近村民介绍,这就是储油罐,工厂的日加工能力在20到30吨。
记者在天津一家“地沟油”加工厂也看到了好几个这种储油罐,工厂负责人说,他们的日加工能力在30吨左右。在天津还有数家类似的工厂,日加工能力也在20吨以上。工厂负责人甚至炫耀说,技术顶尖、设备一流。
一名工厂工人透露,厂房内存有很多肮脏的泔水油,主要的炼油设备是大铁罐和锅炉,中间用管道连接,通过过滤器后,流出来的油就变清澈了,老板把它包装成色拉油。
其次,科技含量高。此前一些权威人士告诉记者,降低“地沟油”的酸价成本太高,根本不合算,还不如买好油,所以“地沟油”上餐桌的事属于以讹传讹。然而,记者采访发现,不论是河北还是天津的“地沟油”加工厂,最不当难事的就是“降酸价”。
记者采用多种手段,在河北、天津的多家工厂取得了样品。从外观看,其中一些油颜色黄白,透明清亮,和真的色拉油没什么两样。一家工厂负责人称,他这油,水杂不超过3,酸价在6以内。很多工厂都来买他们的油,“只要不进实验室,绝对看不出来是什么油”。
记者将获得的样油送国家食品质量安全监督检验中心检验。送去时,其中一瓶样油颜色灰黄,打开后的怪味让监测人员的脸迅速别向一边:“这根本不是油!”他们拒绝收下“怪油”,但另外几种的检测结果竟然符合食用植物油和食用动物油的一般指标要求。
知情人说,用碳酸氢钙去除杂质,用碱中和酸性,出来油比茶水还要清亮。中国粮油协会油脂分会会长王瑞元告诉记者,目前,还没有检测“地沟油”的有效办法。
此外,记者还注意到,一些颇具规模的加工厂大多存在了十几年。天津一家工厂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卫生许可证。一些工厂负责人说,他们各种证件齐全,不怕检查,甚至通过了Q S认证。
去向
食品加工企业、批发市场和部分超市
记者通过在加工窝点、粮油批发市场暗访以及采访知情人基本的结论是,这些加工窝点、加工厂的“地沟油”主要以散油的方式流向了食品加工企业、工地、粮油批发市场,甚至流向了部分超市。
在河北一家“食用油脂有限公司”,老板告诉记者,河北、山西、河南等多个地方客户经常来买他们的油,甚至一些知名食品加工企业也从他们公司购油。这家工厂生产证明齐全,“只要找人,什么证都能办下来。”
记者调查发现,这些地沟油加工厂一般不散卖,主要卖给食品厂或者建筑工地。
粮油批发市场是“地沟油”的另外一个重要去向。知情人告诉记者,加工窝点把油用油罐车运到批发市场后,批发市场的商户再把油分装到一个个几十斤装的白色汽油桶里。这些散装油桶一般没有任何标识。
北京水屯批发市场上树立的蓝色招商大牌子上写着“国家农业部定点批发市场”。记者来到这里暗访发现,除了各种小包装的品牌食用油外,白色散装油桶到处可见,无法鉴别。
一位商户老板说,水屯市场确实卖过用泔水油或者用废弃的鸡鸭猪油提炼出来的“那种油”,“最近风声很紧,大家都收敛了很多,进货的人少了。”当着记者的面,老板拨通了以前一个供货商的电话,对方表示,暂时没货。老板随后告诉记者:“真想要的话,自己去天津找,那边有货。”
令人忧心的是,除散装油渠道外,品级较高的油以更为正规的面目流向市场。记者在暗访中曾看到黑窝点生产包装颇为正规的“大豆调和油”。
采访札记
一次充满危险和挑战的采访经历
这是一次充满危险和挑战的采访经历,回顾暗访始末,直至一个多月后的今天,我们仍深深感到,困难如影随形,而危险仍在继续。
“地沟油”,听说过的人太多,见过的没几个,要找到一个真正了解的人更是渺茫如大海捞针。我们在前期采访中请教了多位权威专家、教授,他们对“地沟油”的存在甚至持怀疑态度。
“我追了两年,始终没有找到‘地沟油’上餐桌的阳性样本。”这句来自权威部门、权威专家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扑面。
然而关于“地沟油”的言论如此之多,不可能都是空穴来风。我们并未死心,继续多方打听,每一次线索出现,都令记者精神一振,然而,这条见不得光、滑得像鱼的线索却时断时续,困难如影随形。
当我们第二次为了找线索在水屯批发市场“溜达”时,一位老板娘无意中透露,想要“那样的油”到昌平某镇去。虽然清楚这个镇非常大,找一个小窝点十分不易,但因为有了目标,大家精神振奋。
然而我们驱车围着这个镇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时近正午,天气愈发闷热。突然,一人提议,“把空调关上,车窗摇下来,咱们用鼻子闻。”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司机连忙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每个人几乎都把脑袋伸出了窗外,每当闻到怪味,总要辨别,商议一下,大约一个小时,又围着这个镇走了一圈,尽管闻到了火锅味,炒菜味,但别无所获,“唉,算了吧,这个办法不行!”
每当幸运地抓到“突破口”,立即要跨越的就是险象环生的采访关。不能亮明身份,不能引起怀疑,事关自己和同事们的安全,这次的采访不同以往,我们不仅是记者,还是“演员”。
时间紧急,“行话知识”储备不足,药品、油品、价格种类不清,不时出现被“问晕”的危险时刻,“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这句话每出现一次都是巨大的考验!而每一次小小的失误,都会加重对方的疑虑。
为了彻底打消疑虑,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记者专门去相关单位进行了一系列进货规则的学习,熟记各种油品规格、粮食价钱,每次出发前一夜,采访组都要商量到深夜,争取万无一失。
确定事实后,紧跟着的就是更为艰难、危险的取证。记者曾两度夜探黑窝点,几乎所有的黑窝点都养着几条大狼狗,与恶狗相逢在所难免。
夜里11点左右,除了不远处有狗吠声,四下寂静、深黑一片。由于要突破的窝点大门紧闭,为了确切了解,记者决定“爬窗户”。
窗户高3米左右,想上去看,只能“叠罗汉”。一名记者在下,另一名踩着肩膀上,终于够到了窗口,突然3条恶狗从不远处向记者狂吠奔来。攀爬中的记者慌忙下来,此时,3条恶狗在距记者两三米处停下,形成围势。
对峙的这10多秒如此漫长,当恶狗暗哼着缓缓走开时,记者攥着木棍的手上全是汗。
比起被狗追,人的疑心更令人心惊。由于从事非法勾当,“地沟油”利益链条上的每个人都戒心极强,对人的疑心也不容易打消。
记者一次和接头人见面时,一辆黑色轿车一直保持距离开在记者后面“押车”,抵达目的地后,接头人并未和记者打招呼就径直走向记者的车将车里车外翻看了一遍。
当时当刻,记者冷汗直流,车后备箱的纸板箱里藏着摄像器材,如果他再翻得彻底一些,不但前功尽弃,更十分危险。
一个多月的暗访,记者和各种接头人每一次的“会面”都需要付出比前一次多百倍的勇气,因为永远不会知道,这一次是否给了对方怀疑的理由,对方是否正在调查记者的身份,下一次“会面”等待着记者的是否就是羊入虎穴的结局。
当然,此次采访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始终无法靠近、未能与那个在北京拥有地下灌装厂的“地沟油”产业龙头老大会面。只要有这样的“人物”在,我们的餐桌就永远不会干净。
“地沟油”:一条隐秘利益链 一笔糊涂监管账
记者千里追踪暗访到的事实令人震惊,更令人深思:这些运作十几年、规模越滚越大的“地沟油”加工窝点为何能生生不息?甚至在国办2010年颁布了加强“地沟油”整治的意见后,其供、产、销仍如此肆无忌惮?
“哥们我黑道白道都有人!”
作为一种非法勾当,“地沟油”利益链条上的每个人都有着天然的戒备心理,而且还逐渐具有了组织和暴力色彩,这使得“地沟油”非法生产的发现与取证都十分困难。
记者曾到北京昌平区一家小型养猪户暗访。车还没挺稳,听到声响的几条狼狗就冲了出来,围着汽车吼叫。记者隔着车窗大声喊人,一位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直勾勾地盯着记者走了出来。
“请问您这卖油吗?我们收油。”记者说。
“你们是哪儿的?”中年妇女一直不肯正面回答问题,只是不断地用狐疑的眼光往记者的车里张望。
记者赶紧说出几个圈里人的名字,她的疑虑才有所降低,但仍含含糊糊地说,“这片的油都有人收了,十多年的老关系了。”
即使是熟人介绍,初次见面时,对方也是高度警觉,一般要经过几番试探,才会透露一些重要信息。
另外,记者暗访的大部分窝点以及泔水油中转站,几乎都有狼狗看门,很难接近。
其次,暴力色彩浓厚。知情人告诉记者,很多在北京郊区“点野火”炼制“地沟油”的土作坊都有黑社会背景,即使他们夜夜“点野火”,而这种点过“野火”的土地连草都不长,周围的村民也大都不敢过问。
在一次与“地沟油”加工窝点的接头人交谈时,对方表示,“丑话说在前面,哥们我黑道白道都有人,不要跟我玩名堂!”类似这样的各种威胁、各种试探,记者在采访中多次遇到。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地沟油产业链具有一定的组织性。知情人说,这种违规生意没有法律保护,想生存下来,做大做强,除了拼价格外,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人,壮大自身实力。这些人慢慢形成了“势力”,有了“老大”。
在北京,一家地下灌装厂的负责人被圈内人称为老大,只要说出他的名字,立刻就会得到对方的礼遇。他的灌装厂什么牌子的桶装食用油都能做,而且都是有防伪的厂家真桶,每天送往北京一些超市和商店,日产量大约10吨左右。这位老大还经常到天津、河北,和供货厂商联络感情,甚至带队参观过江苏的精炼厂,学习先进的提炼技术。
一位曾做过多年“地沟油”生意的知情人说,北京有数千人从事这一行当,各有分工,合作紧密,年产值几个亿。
加工窝点均自称三证齐全
记者暗访的几家规模化“地沟油”加工窝点都自称三证齐全,走到哪都不怕查。
那么,有关监管部门是怎么面对这一顽疾的呢?
北京市市政市容管理委员会:目前,北京的餐厨垃圾处理还是处于一个无序的状态,尚未形成统一规范的收集、运输、处理体系。部分餐厨垃圾流入非正规处理渠道,对城市公共卫生安全构成威胁。离开监管视线的“餐厨垃圾”被用来泔水喂猪,淘油,这几乎是大城市的通病。对违规清运单位的处罚权在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
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没有对餐厨垃圾违规排放的执法权,近年来也没有相关执法记录。
北京市工商局:我们只负责进入商场、超市、批发农贸市场等区域的食用油检查,一般通过索票、索据的检查办法,了解厂家、价格等信息,至于卖的是不是“地沟油”需由质检部门判断。
北京市质量技术监督局:我们基本依靠市民投诉、举报以及各区县和街道的主管食品安全的工作人员的产品抽检发现问题。近两年来,质监局未收到过“地沟油”的相关投诉,这一问题在北京应该不存在。
中国粮油协会油脂分会会长王瑞元告诉记者,“地沟油”之所以能大行其道,一是食用后,不会立即产生恶果,二是“地沟油”被包装成食用油后,一般很难从感官上加以判断。如此一来,市民投诉“地沟油”的概率几乎为零。
事件最新进展
在获知记者暗访的情况后,北京市委书记刘淇、市长郭金龙等市委、市政府领导当即作出重要批示并立即组织查处。市委书记刘淇、常务副市长吉林分别主持召开专题会,研究案件线索的侦破和长效机制建设工作。公安、农业、质监、工商、卫生等部门在北京全面开展了食用油生产加工、进货和使用环节的风险隐患排查。
据了解,北京市正在努力构建餐厨废弃物处置管理的长效机制,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多层次、多渠道解决餐厨废弃物的排放处理问题,大力提升餐厨废弃物的消纳处理能力,实现短运距、密闭化、资源化和无害化处理。下一步,北京还计划组织专家力量,就食用油回流二次提炼行为开展检测技术攻关。
本版稿件由《经济参考报》记者组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