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珺生活照
宁波市看守所一女子以躺着的方式“上吊”,8天后死于医院,死因为吞食金属导致窒息
记者 曹晶晶发自宁波
在60厘米高处,1.63米身高的黄珺“上吊”了,以躺着的方式。
另一次,她吞金属自杀。
本期望带着儿子快乐生活的黄珺在走进宁波市看守所45天后,走向冰冷的死亡。
医院最初的诊断是,其卧倒自缢和吞下237颗金属导致窒息。
离奇的“卧倒死”喧嚣一时。“卧倒”如何自缢?自缢的绳索从何而来?肚中密密麻麻的金属又从何而来?
人世间充满各种各样的谜。有些谜,永远不会彻底解开。
宁波市检察院的最终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记者采访了与黄珺同一间看守所的知情者,详述了黄珺最后40天的点点滴滴。
卡债14万 “她不该死啊,我们正在筹钱,只要还上钱,她就能出来的。”黄珺的姐姐黄生颜一直因为妹妹的突然死亡背负着愧疚和遗憾。
5月23日下午2点,在浙江省杭州市一家美容美发连锁机构任高级行政助理的黄珺,回到宁波与广发银行协商解决信用卡还款问题时,被望春派出所民警带走。
2011年5月24日,黄珺被刑拘。
2008年以来,黄珺陆续办理了四张卡,分别来自广发银行、交通银行、招商银行和深发展银行。其中,招行和深发展银行已经还清。但另外两张银行卡一直没能清偿,两家银行信用卡本金共计8万余元,利息6万元。
被警方带走的当天下午,黄珺打电话向姐姐黄生颜求助。
随后,黄生颜开始筹钱并委托人与银行协商,并提出“立即归还本金,利息分期偿还”的解决方案,但银行并未采纳。
进了看守所后的黄珺就和姐姐断了联系。而黄生颜再次见到妹妹时,已经是在医院的太平间。
7月8日,上午9点左右,在乡下办事的黄生颜接到看守所的电话。看守所工作人员在电话中说,黄珺生病住进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一三医院(以下简称“一一三医院”),让家属尽快赶到医院。
当她赶到医院时,等待她的是妹妹已经死亡的噩耗。
对于黄珺的死因,一一三医院的出院诊断中写道:“根本死亡原因:窒息;损伤、中毒的外部原因:自缢。”
《死亡医学证明书》则对窒息进行了说明呼吸循环衰竭,肠梗阻致大量胃内容物返流窒息。
也就是说,躺着上吊不是她的致命死因,腹中金属物堵塞导致的窒息,才是其致命死因。
随后,黄珺的前夫熊某、黄珺10岁大的儿子等家属陆续赶到医院。
爱好写作努力还款 黄珺,女,1980年2月8日出生于湖北省恩施州鹤峰县。
据姐姐回忆,黄珺来宁波工作已有10多年,她向记者展示了黄珺多张“优秀员工”的奖状,那是黄珺在广告公司工作的成绩。黄珺曾经有一段时间做过销售,由于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还开过餐馆。
从2009年开始炒期货,为了让资金多一些,她开始申请信用卡。一开始是赚的,但到后来就亏了,一赔再赔,最终负债累累。
黄珺爱好写作,并于2010下半年通过自学考试报考上了浙江师范大学汉语文学专业。”她说她以后赚了钱,生活稳定了,就专门写小说。“黄生颜泪眼婆娑。
打开黄珺的qq空间,背景是一幅沉静的“海上生明月”山水画,随着舒缓的音乐流泻,桌面显出“遇顺境,处之淡然,遇逆境,处之泰然“几个字。
她的空间里,多数写着生活的点点感悟,从她2月、5月间上传到空间的几组照片以及文字记录来看,黄珺看上去是一个对生活乐观积极的人。虽然离异单身,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对爱情依然充满憧憬。而银行欠款的情况,在空间里找不到丝毫痕迹。
“妹妹的死,我比任何人都难过,我只要快点救她出来就没事了。”黄生颜回忆妹妹被带走后的情形,“家人们都忙着商量怎么去找律师,同时也在筹款,跟银行协商。”
我们当时想,一个女孩子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她无非就是自己做生意做亏掉了,不是真的去诈骗。“黄珺四张信用卡已经还清了两张,另外两张,她也正在省吃俭用地还。”
记者看到,黄珺最迟的还款记录在今年的5月份。
237颗电线和打火石 黄珺去世后的日子,黄生颜都奔波在看守所和医院之间。追查妹妹死亡的真相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宁波市公安局7月17日发布通报。
通报说,6月30日中午,黄珺在监房卫生间内自缢。黄珺自缢时,身体正面朝上,坐在地上,上身后仰,双腿伸直,一股彩灯项链线套住脖子,吊在卫生间的冲厕阀门上。
对于卧倒自缢事件,看守所曾向家属解释称,黄珺于6月30日11时49分进入厕所,那里是监控的盲区。
至于腹腔中的大量金属,看守所说,金属来源于看守所里羁押人员生产劳动的产品,黄吞进的是打火机的零部件。
7月15日,宁波天一职业技术学院对黄珺进行了明确的“死因”医学鉴定,黄珺的姐夫全程参与。据其介绍,黄珺的的肠道、腹腔内,解剖出的金属小圆柱体竟然多达237颗。
黄生颜对黄珺之死存在两大质疑。第一,黄珺在看守所是如何取得电线的?60厘米高的水龙头,身高163厘米左右的黄如何上吊?第二,黄珺腹腔里的大量金属,来源何处?
看守所方面解释说,由于地势较矮,黄珺是卧倒后采取躺着的方式自缢的。对于黄珺自缢所用的电线和腹部较多的金属异物,宁波市看守所承认,金属物为打火机配件,与其用于自缢的彩灯项链线,均为在押人员劳动的产品配件。
副所长董靖莉承认,看守所的确存在漏洞。
黄珺死后,宁波市公安局督促相关部门展开调查,并报告了市检察院。
目前,看守所相关领导和民警已被停职接受调查。调查结果尚未出来。
吞食金属导致窒息死亡 “调查了解越深入,我的心就越痛!”黄生颜了解的情况是,看守所先将黄珺送到医务室抢救,后送到宁波市第一医院进行抢救。
据医院医疗记录,7月5日就可以吃东西了。7月6日,黄被转院到一一三医院,7月8日5点30分,医生突然发现黄珺窒息的状况,经3个多小时抢救无效,在9点05分宣布死亡。
对此,医院方解释称,黄珺吞食的金属在体内形成肠梗阻塞,返回到胃部,向上进行呕吐。另外由于病床上手脚被绑住,头不能转动,金属呕吐不出来,返回下去塞到气管,窒息死亡。
医生推断,黄珺在卧倒上吊自杀前,就已在吞食了大量金属。
7月25日,黄珺的病理解剖报告书上写明,黄珺的直接死因是由于肠道内异物致乙状结肠穿孔,引起急性蔓延性腹膜炎,致呕吐物吸入两肺支气管及细支气管,导致窒息死亡。
宁波市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董医生告诉记者,黄珺被送进医院时,由于脑部缺氧,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经过治疗后,神智已经有所恢复。
为了更好的治疗,才转到一一三医院,因为那边有高压氧的治疗,利于她脑部恢复。董医生说。此外,宁波市第一医院也查出了黄珺腹部有大量的金属物,并邀请了外科、消化科会诊多次。当时医生认为,金属物数量太多,颗粒又小,不可能做手术拿出来。遂仅仅用了一些通便的药物,希望黄珺能自身排泄出来。
黄珺离开宁波市第一医院时,生命体征平稳。“我们听到她的死讯也很纳闷,为什么都好了的人,突然之间又死了?”
知情人分析,她“自杀”或许是为了弄伤自己,就能保外就医。
黄珺进入看守所后,黄生颜就与她失去了联系。直到有一天,和她同监仓的女孩小芸(化名)走出看守所。
6月24日,黄珺让小芸给姐姐黄生颜带个话,她的眼镜因为有金属,不能带进看守所,在监仓里很不方便。让姐姐送个眼镜进去,要一点金属都没有的。
“她左眼是650度,右眼是750度,不戴眼镜什么都看不见。”心疼妹妹的黄生颜赶紧去眼镜店里买了一副全塑料框架的眼镜。
黄生颜告诉记者,黄珺原来那个眼镜也基本都是塑料的,就是边框上面有点儿金属。
当得知妹妹的死因后,黄生颜百思不得其解:在这个连眼镜里的小螺丝都不让带进去的看守所里,黄珺竟然是用灯线自缢,还吞下237颗金属异物?
黄生颜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宁波看守所。
看守所承认,黄珺体内的金属物质可能是看守所监室内正在加工的打火机配件。因为,此前黄珺所在的监室在加工打火机配件。
“监室内大量的金属,看守所方面是如何保证安全的?”
看守所方答复称,加工所需要的配件,都是在早上送到监室内,下午回收。配件应该是要对数的。由于配件较小,清点方式是以称重方式进行。
“那称重的方式精确吗?这是不是为黄珺的自杀提供了条件?”看守所回答:“这不是最关键的,不是死亡的关键。”
近日,一位曾被羁押于宁波市看守所的知情人陈玲(化名)却推翻了看守所的说法。
她爆料,看守所里的“生意经”:监室已变身为24小时连轴转的“加工厂”,嫌犯也变成了“包身工”。金属、灯线等违禁物品也没人管理,嫌犯可以随意藏放。
陈玲在与记者约好见面后,犹豫了很久,甚至换了好几个地方。她说:“我已经出来了,希望这辈子不会再进去了,其他的苦都不算苦,主要是心理上的苦。”
7天24小时轮班工作 陈玲告诉记者,她们的工作场地就在睡觉的监仓里,并未有单独的劳动场所。
一个监仓大约长8米,宽3.5米,这么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要住18至20个嫌犯。每隔几天就有新的嫌犯进来,也有老的出去,睡的都是大通铺,进一个人位置就窄一点,新进来的人恨不得贴在墙壁上了。
而做工几乎就是从她们起床之际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具体为早上7点半至中午11点、中午1点至下午4点半或5点半。
如果没完成任务,就得罚班。罚班的时间则是安排在晚上,5个班次。分别是晚上8点至10点,10点至12点,0点至2点,2点至4点,4点至5点半。每个人每天罚一到两个班。
最多的时候,有的人会被罚三个班,即多工作六个钟头。
因此,监仓的灯是24小时亮着的。总是有人轮岗在做工。
而黄珺因为眼睛不好,进去之后还比较受照顾,也几乎是每天要被罚一个班次。这样的工作还没有休息日,连周六周日都得干活。“监室里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快点被判刑,赶紧到监狱里。那里比看守所舒服得多。”陈玲说。
金属、绳子随处可得 做工的内容则是一些纯手工活。
比如打火机配件组装、穿珠子、组装小灯泡。陈玲以打火机配件加工为例,她的工作主要是针对打火石部分,纯手工作业。打火石部分的加工材料共有4种,即:打火石塑料外壳、铜片、铁钉、打火石、金属螺帽。
进入看守所第一天,监室“老大”要求她组装1000个产品。后来熟悉了之后,任务就越来越重,完不成任务要被老大罚班。她最后的任务量长到1900个。
陈玲口中的“老大”就是在监仓里时间最长的嫌犯,她们替看守所管其他的嫌犯做工。她们不用被罚班的,也能洗热水澡。
陈玲所做的手工活的原料里有金属,绳子,这些都是看守所里的违禁品。而黄珺正是用这些违禁品自杀的。陈玲透露,由于做工是在监仓里,而且几乎是24小时劳作,因此,原料几乎没人管理。都是集中放在仓里,想拿就拿。
当被问到是否会装病逃避繁重的劳作时,陈玲苦笑:“你说的是什么病?反正感冒发烧头痛什么的是一定要干的。”陈玲就曾经感冒过,她找了一个朋友代她做过好几个班。
黄珺也曾生病请别人顶替她干活。如此劳作,嫌犯们也得不到一分一毫的工钱,但看守所给她们加菜。
陈玲的部分说法,得到了一名三年前曾在宁波看守所待过的男子的佐证。
据该男子回忆,当年,他们也是要每天做工,但并无晚上罚班的现象,而且每天工作结束后,管理人员会将原料收走,而且进行一次搜身。以防原料被嫌犯藏匿。
可见,看守所做工的事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和失控。
毫无自杀迹象 黄珺进入宁波看守所时,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就是得第一时间还钱。
“她知道不还钱一定会坐牢的,她说要赶紧想办法把钱还上,所以很想出去筹钱把卡还上。”陈玲回忆,黄珺刚进去的时候不肯吃饭,就只喝汤。坚持了半个月后,就开始吃饭了。
而黄珺不吃饭的原因,竟然是想把自己的身体搞垮。“她想晕倒什么的,好快点出去筹钱。”
当被问到黄珺有没有自杀倾向时,陈玲直摇头:“没有,她状态蛮好的,从来没有说过想死的话,所以,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死。”
陈玲还提到,黄珺至少被公安机关提审过三次。但由于她的案情简单,没有什么同案犯要交代,也没有案情需要隐瞒,因此,每次提审回来,黄珺的情绪都很稳定,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猜测“自杀”动机:弄伤自己就能出去 只是有一次提审回来,黄珺说警察告诉她,只要还上钱,她的案子有希望取保候审。黄珺就更希望自己赶紧出去筹钱。
“当时,大家也都认为她是最有可能出去的那个人。所以陈玲想不通,黄珺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了,会去自杀。”陈玲的分析是,黄珺有可能是想用自缢和吞金属的方式保外就医,然后筹钱还款。
黄珺在监仓里最常提到的就是她的姐姐和孩子。
陈玲叹息道,黄珺很骄傲她的孩子成绩很好,很懂事。她说她在孩子的心目中一直是又漂亮又年轻又能干的妈妈,是他的榜样。这次进了看守所,很对不起小孩子,一直在想出去之后要怎么和小孩子解释。黄珺平时都不会哭,但一说起儿子就嚎啕大哭。
7月25日,宁波市看守所与黄珺的家属签署了赔偿协议书。
看守所一次性付给家属78万元,这笔钱要在黄珺遗体火化后一日内交给家属。协议还规定,家属同意将对医院的追诉权利转让给看守所。
看守所里劳动引争议 对于看守所内嫌疑犯做工是否合法的问题,记者查阅了法条,《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条例》第三十四条规定:“在保证安全和不影响刑事诉讼活动的前提下,看守所可以组织人犯进行适当的劳动。”
何为“适当的劳动”?此案黄珺家属的代理律师斯伟江表示,像黄珺这样在监仓里劳动,晚间还要加班的情形肯定不属于“适当”的范围。而且宁波看守所将违禁品滞留在监仓里,更是为黄珺的死埋下了祸根。
广东司法厅的一名工作人员谈到看守所里的劳动现象时表示,从法理上讲,看守所关押的多数是还没有定罪的嫌疑犯,少数是判决了刑期1年以内的犯人。这就决定了看守所与监狱不同,其没有劳动改造的职能。而且绝大多数看守所场地偏小,无法划分休息场所和劳动场所,因此,让看守所里的嫌疑犯劳动,并不合理。 (来源:羊城晚报)
(责任编辑:UN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