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丹 |
从体制内的社科院,到声色犬马的纽约,从《洛丽塔》译者,
到内衣设计师,于晓丹从80年代出走又归来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北京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只袜子,身高4尺10寸。穿上宽松裤时,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丽。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这是1989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洛丽塔》的开头,性感、俏皮、优雅、富于音乐感的文字,曾经和《百年孤独》等名著一样,令一批汉语写作者心醉神迷。这才华横溢的译笔来自于晓丹,这个译本也是流行最广并得到公认的版本。
1980年代,22岁的于晓丹是纳博科夫、雷蒙德•卡佛最早的、或许也是最好的翻译者之一,对资深文学爱好者、写作者影响深远。
关于《洛丽塔》
于晓丹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之后进入社科院外文所工作。在80年代,几乎每天都有出版社的人在所里进进出出,有人专门蹲在社科院,催着她翻译《洛丽塔》。那个年代,文化单位的人普遍清贫,她常常捉襟见肘,工资撑不到月底。译稿费虽然低得可怜(现在也还是不高),可钱来得快些,所以大部分时间就做了翻译。
翻译带来的艰辛远多于享受。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朱伟回忆:“那时候她住在北京南小街后拐棒胡同社科院的宿舍,是筒子楼里的一个朝北小间,冬天屋里是好像没有暖气的那种阴冷。她翻译得费劲,因为其中充满双关语与典故,这些都构成迷宫一样的效果,需要借助词典与请教老师。”
“《洛丽塔》是特别怪异的爱情,你又想认同它,又很难认同它。翻译完《洛丽塔》,她瘦了十几斤。现在让她重新选择,未必还有这个勇气。
“纳博科夫是文体大家,会营造氛围。我译过他的一个短篇《菲雅尔塔的春天》,那氛围写得真好,译得过瘾极了。能让我动心的总是有味道的东西。”
“味道这东西说玄也玄,但感觉起来倒也没什么难的。美食的味道一尝即知,程砚秋的味道他亮一嗓子你就进去了,作品的味道也是读几句就能知道读不读得下去。”她是纳博科夫的隔代知己,“他的英文是非常与众不同的,非常标准、贵族化。他对语言的讲究、敏感,对我影响挺大。”
“他还是把写小说当成一种游戏了。我们一般受的教育是,写小说一定要有感而发,感情一定要到达某种程度。他和我们的文学传统太不一样了,不是说让你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让你感觉写小说要有一定的科学性。比如写《洛丽塔》,他做了大量的研究,怎么揣摩美国小孩子的心理,看了好多少儿画报、女孩子的画报。他对睡衣的描写非常准确,比如睡衣的质地,上面什么花。他让我知道写小说是一个很理性的活。”
80年代
从小没跟父母一起生活过的于晓丹,住过胡同,也住过深宅大院——需要按门铃,有警卫的那种。“就是跟别人不太一样,比如小时候都去迎宾,我就觉得我应该站在第一排,周总理过来照相,我就应该在那个新闻简报里——那种感觉,肯定是要早恋一下,小学一年级就给男孩子写诗了。”
“回过头来看,尤其是碰到今天的大学生,听他们讲他们的校园,就觉得我们的80年代过得真是太奢侈了,怎么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空间体会成长,体会爱与不爱,和怎么爱。”于晓丹觉得,80年代的开放,有时甚至超过90年代。跟她差不多大的女朋友里,有十几岁因为群宿蹲过监狱的,有不到20岁就和人同居当了母亲的。
“侦探小说里常说,一张普通的脸才是最难辨认的。某一件事情,形式愈古怪,结果往往反而愈肤浅。过于抒情和故弄玄虚,都会让我下意识地排斥。”她还排斥伪浪漫、伪传统、伪历史,和多数女作家不同,她的文字自有一种内敛的、节制的张力。
1986年,她写小说《死情》,讲女主人公在青春期的挣扎,“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东西。当时是给了《人民文学》的朱伟,他好像已经排了版准备发了,却正好赶上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事件,杂志整顿,没发。”
归去来兮
她来自北京,体格娇小,声音沙哑,是一个自觉的写作者,笃定要走文学创作的道路的。但在价值观开始分崩离析的90年代中期,原本的光芒万丈的青春就这样不自知地压抑着、痛苦着、迷惘着。她无法卷入任何一个暗涌和思潮,逐渐被文学的秩序甩了出去。她坐在社科院房间里,看着墙皮脱落,“大家都已经不珍惜了,所里到处都是偷情,乱套了,要不走的话就要窒息了。”
于是她远走纽约,来到曼哈顿这个欲望的中心,受朋友撺掇,甚至有过上高尔夫学校的念头。第一次向纽约时装设计学院递交申请,没有通过,她跑到哈德逊河伤心许久,以为“美国梦”破灭了。
“从来没敢想以后会做服装。那么多美术功底好的人,都挤不进工艺美院,我没有任何绘画天赋,就别做梦了。但到美国之后,脱离了环境的禁锢,就想什么梦都要做一下。”那年对报考服装设计专业的要求,是以一种水果为灵感提交一件设计作品,她到水果店转了又转,最后相中一只菠萝,每天对着它端详,倒也有了些想法。
整个服装这么多门类,她选择了内衣,因为喜欢“料子软、轻,还有一个是注重细节,比如蕾丝的质地,比如肩带上的小绣片,这些迷人的细节,都特别打动我”。
毕业秀的时候,她设计的睡衣上要画几朵梅花。她想到了艺术家徐冰。于是大老远坐地铁去找他。他拿出毛笔,嗫嚅着,这有什么难画的,我不明白你怎么就不能画。于晓丹说,唉,我就是不能。他一边在布上画一边说:不就是梅花吗?
完成了设计作品,正好《纽约时报》刊登了徐冰获得麦克阿瑟奖(美国文化界最高奖)的消息。于晓丹立刻拿着衣服跑去找老师:喏,这是今年麦克阿瑟奖得主为我画的。老师说,让他来看秀啊,我要见见他。
徐冰果然来了。好几次问:哪儿呢?哪件是你的?可她的作品只有一件,模特从台侧走到台前,很快就回去了。徐冰还在问:哪儿呢?出来了吗?
于是,她从在体制内爬格子的社科院编辑,变成了在名利场高速运转的内衣设计师。她曾为Maidenform、Elle、Vera Wang等品牌担任设计师,工作了十余年。
“在这个你死我活的时装行业里,你不bitch,别人就会加倍地对你bitch。”提着皮箱,出现在欧洲街头,深夜乘火车从巴黎到米兰,经过阿尔卑斯山,看到窗外神话般的景色,她忘记了自己的雄心勃勃,想起济慈和雪莱的诗。
忽然有一天,她在大学的BBS上发现了旧知交,难免想起了80年代的青春,那么蓬勃、那么黯淡、那么渴望被爱,她难免流泪、难免失眠。这名昔日的正牌文学女青年,很快辞掉了忙碌而优渥的工作,写了一本长篇小说《棠棣》。这个名字太生僻,而她又确实被国内遗忘太久,于是辗转了几个出版社,2009年终于出版,改名《1980的情人》。绿幽幽的封面衬着一点黑色,让工于细节的她到底意难平。她希望能写一个没有被很多人写过的80年代,不是那个符号化的80年代,不那么诗化、不那么激情也不那么有使命感,一个略为自私的80年代青春。
2011年,她又出版了《内秀——一个纽约内衣设计师的时尚手记》。看到书店的海报,诗人西川吓了一跳:这是那个写小说、做翻译、他所了解的清清秀秀的一吃到好东西就喜笑颜开、一点小事也让她哭鼻子的于晓丹么?突然成了“内衣设计大师”,真让人大跌眼镜。
有人这么问她:晓丹老师,你能把你获的奖给列出来吗。她说,我人品太次,运气太差,竟是一个奖也没有获过。
她是有点挑剔的。“前几天买了东野奎吾的新小说《布谷鸟的蛋是谁的》,早年写《白夜行》那种冷和残酷没了,不好玩。好多作家一成名,或者年龄大一点,包括卡佛,最后都变得特别温暖,我就挺受不了。卡佛写到最后,简直就是个基督徒了,就跟美国中西部那些傻人差不多,可以进中学课本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作家的价值所在。作家还是要痛骂的,不是你痛就是让别人痛,总之要痛一点,因为大家已经这样了,歌舞升平,美国人都进教堂了,你不能再进教堂吧?”
她不只是对文学挑剔,还对这个虚荣浮躁、热衷于表演的世界挑剔——
“张朝阳采访邓文迪,我觉得快崩溃了。张朝阳问她,我们都知道你过的是很富豪的生活,能给我们讲讲具体怎么富豪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著名主持人参加活动,背了一个巨大的LV的包,上面全是LV——你真的没有必要再告诉大家我背LV了。”
“还有一个女明星,网上有张照片,她在电影节特美地摆pose,所有照相的人都没对着她,都在对着后面的那个人,就她一个人在那儿美,美什么呢?没有任何作品。”
“诗歌现在都堕落了,崔健那个年代诗歌是多么好啊。现在你看,好多假民谣,说是伪民谣、伪诗歌——反正都是伪的。”
“她内心应该是有点小小的骄傲的。”西川说。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发小”于晓丹有些小资(上小学时曾经被班上同学合伙批斗她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倾向”),“讲究品位,理想主义,热爱美,以至于不无(也许是)小小的任性、小小的疯狂,甚至,(也许是)小小的歇斯底里。”他这么解释《内秀》,“内衣几乎是离心最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