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救援队员朝夕相处的7个月里,盖里听到了很多这样的故事。消防队员教盖里如何挖掘遗体,如何从废墟中寻找和辨认遇难者可供辨认的个人物品。不幸的是,现场的遗物如果无法被辨认出是属于某位遇难者或无法作为恐怖分子袭击的证据,那么它们将被丢弃。盖里对这些遗物非常不舍,他认为每一个小小的遗物背后都有着一个故事,哪怕只是一只高尔夫球、一部计算器、一块办公地毯、一个被污泥覆盖的布娃娃、一部手机、一块世贸中心窗户的玻璃、一只鞋子、一块楼道指示牌或其他任何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曾是一个个和你我一样鲜活的生命。在消防总指挥的允许下,盖里把这些本来会被丢弃的东西一件件包好,小心翼翼地带回去收藏。它们现在成为了博物馆里的展品,无声而诚实地向参观者诉说着它们的故事。
从2001年9月到2002年5月,紧挨着世贸中心的圣保罗教堂成为了救援者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避难所。无论是休息场地、医疗服务和食物的提供,还是神职人员24小时轮岗的精神抚慰,14000多名志愿者在这里得到了无私的帮助。圣保罗教堂在9·11恐怖袭击中奇迹般存活了下来,成为了许多人的精神寄托。在圣保罗教堂的墙壁和祷告椅上贴满了全国各地的小朋友寄来的卡片、慰问信和糖果盒。“我们很抱歉,你们的大楼倒了,我们爱你们。”盖里说,小朋友们天真的话语总是能让大家的眼眶湿润。
有一天,盖里站在圣保罗教堂的门外和一个朋友聊天。前往观景台眺望世贸中心遗址的人们排起了一条长队,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站在这里好几个小时就为了短短地瞥一眼这块“归零地”。盖里很感动,当他走向队伍的时候,一个穿着星期日礼服裙的小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个从俄亥俄州来到纽约旅行的6岁女孩跟着父母站在队伍里。不知是出于什么动力,穿着满身泥浆的工作服、脖子上挂着呼吸器的盖里单膝跪了下来,为的是可以和小女孩平视。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儿排队呀?”小女孩用她那天使般的嗓音说:“因为坏人,你们的大楼倒了,我想来看看我能看到什么。”
盖里的鼻子酸了,因为哽咽,他断断续续地对小女孩说:“对……很坏的坏人……但是今天你来到这里,这很好,这表明你在乎……”盖里从口袋里找到一块3/4英寸厚的世贸中心大楼玻璃,那是一块稀有的不尖锐的玻璃,世贸大楼42000扇窗户,只有不到1%没有在袭击中化为粉末。他递给小女孩说:“伸出你的手来,我有很特别的重要的东西要给你。我希望你能承诺会永远保护和守卫它,永远珍惜它。我把它送给你,因为你今天来到这里,因为你在乎这些逝去的人。”
盖里后来意识到,那个小女孩之所以让他感动是因为,他每天在废墟中看到的是被邪恶力量所摧毁的景象,而她的无辜则代表了另一面,提醒着他这世上还有纯洁与美好存在。几周后,盖里收到了小女孩寄给他的一幅自己的画作,画的是阳光照耀在大地上。画上写着“谢谢你送给我的美丽的玻璃碎片,我会永远珍惜它的。汉娜”。盖里看着这幅美丽的蜡笔画,哭了。
盖里曾经有过一次可怕的经历。在世贸中心底下的PATH地铁站废墟,盖里独自摸索着下去探路。一只打开的布满灰尘的公文包、一张缺了角的报纸、半截地铁长椅……他看到的一切仿佛是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现场。盖里总是在凌晨1点到6点下去拍摄照片,因为这段时间救援队员较少使用挖掘机器,导致地铁站顶部二次坍塌的可能性会小些。地底下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扭曲变形的金属、玻璃和各种杂物,盖里紧紧地握着手电,避免踩到任何会令他摔倒的东西。9月11日那天最后一辆从这里驶过的地铁车厢静静地横在那儿,像一具史前动物的尸体。
虽然时刻有着跌下去丧命的危险,但盖里想把这节车厢的近景拍摄下来。他对自己说,他是唯一能进入这里的摄影师,如果他不拍,那么这部分历史将永远失去。于是,他慢慢地从被污染的废水里趟过去,艰难地按下了快门。在那个逼仄而阴暗的空间,他突然感觉到某种灵魂的能量。努力克服着恐惧和紧张,盖里离开了车站。随后他多次询问救援人员是否9·11当天有地铁站的乘客遇难,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盖里告诉他们,他感觉到某种能量存在在地铁站的废墟里。几天后,他接到电话,救援人员在他拍下的照片的6米远处发现了一具遗体。
在世贸中心遗址有一个巨大的坑洞。在挖掘工作的间隙,消防队员们常常会呆呆地望着它。盖里曾拍摄过一张照片,一位消防队员脱下手套,骄傲地将消防车上的灰尘抹去,露出“FDNY(纽约消防局)”的标记,然后在那标记下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车上写下WHY(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答案,但是没有答案。
对那时的盖里来说,世贸中心遗址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每天被迫要面对这浩劫之后的废墟,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看到同胞被亵渎,盖里的内心充满了愤怒与哀伤。去现场拍摄的每一天都提醒着盖里2001年9月11日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他开始长时间的抑郁,无法社交,无法和外部世界沟通。
虽然盖里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戴着保护面罩进入遗址废墟,但是有时候面罩会碰撞到相机,阻碍拍摄,他只好取下来。由于吸入大量挖掘现场久久不散的有毒化学气体,盖里染上了非常严重的食物过敏症和哮喘,脸部肿胀不退,深度疲劳,虚弱,头痛,失眠。超负荷的工作还使得他的颈部脊椎出了问题。他需要依靠许许多多的维他命、注射各种药物来维持基本的体能。同时,他还遭遇了财务危机,几近破产。
在这个漫长而艰苦的工作中,很多很多次,盖里都想过退出。他像一枚快没电的电池,看着自己在体力和精神上越来越虚弱。有时候,早上在教堂里醒过来,他希望那天不必再见到残垣断壁与遗体碎片,不必再接近死亡的气息。就在他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2002年1月31日,他无意间在碎石堆里看到了一页被烧焦的《圣经》。盖里辨认出那恰是“创世纪11”有关巴别塔的那一页。根据《圣经》记载,巴别塔是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建造的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盖里哭了,狠狠地大哭了一场。他觉得,这是冥冥中注定的相遇,那是某一种来自上天的暗示他必须继续下去。如果他停止了拍摄,那么历史将被永远地遗失。那页《圣经》是上帝给盖里的口信:在最绝望和痛苦的时候,上帝仍在看着我们,他没有丢下我们。
果然,上天很快就派来了帮助他的使者。就在他的银行账户弹尽粮绝的时候,美国最大的书店和出版机构之一的巴诺集团在鲁迪那里发现了几幅盖里的摄影作品。他们深深地被打动,并出版了一本摄影集《安魂曲:世贸遗址图片集》。
博物馆
2002年5月30日,那是世贸遗址清理的最后一天。对所有在这片废墟工作了8个多月的人来说,每天都是艰难的,而这一天却特别艰难。还有很多遇难者的遗体没有找到,对于他们的家人来说,这将是永远也无法结束的遗憾与伤痛。消防队员拉尔夫(Ralph Geidel)对盖里说,“我希望现在是去年的9月,这样我就还有一次机会找到我的弟弟。”
“对于那些无法再开口的逝者、对于那些默默付出的英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们。”盖里说。记住那些无辜的飞行员、乘务员、乘客、卖力工作的华尔街金融工作者、把大理石擦得闪闪发亮的世贸中心清洁工、勤勤恳恳的保安、在“世界之窗”餐厅辛苦打工的服务员和用餐的游客、碰巧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出现的邮递员、五角大楼的公务员……有一个故事每次盖里想起来就很伤心,那是世贸92楼卡尔期货公司的职员安德烈(Andrea Haberman),这个24岁的姑娘刚刚被公司从芝加哥调到纽约,那是她第一天在世贸中心上班。她是如此兴奋,希望给老板留下好印象,于是8点就到了办公室,46分钟后,美国航空11号航班冲进了大楼……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太多太多。
2005年初,盖里开始给纽约的几大博物馆打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兴趣收录这些作品做展览。令他震惊的是,博物馆完全没有兴趣,他们的回复惊人一致: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和9·11有关的记录,这座城市需要重新开始,人们不需要再看到那些悲伤的画面。盖里想到了犹太少女安妮·弗兰克纪念馆,它是如此精致小巧,但人们站在她的卧室,久久地凝视,空间的局限丝毫没有减弱他们经受的震撼。于是盖里有了一个想法,把他的小小的商业摄影工作室改成世贸遗址博物馆。
三四年前,博物馆每周只有1到2天有旅行团预订参观,从去年开始一周有4天需要接待旅行团。通过口口相传,博物馆赢得了相当高的人气。每5个参观者中有4.8个人给出了五颗星满分的打分。“这是大家学习和了解历史的地方。大多数人并不知道9·11之后发生的故事,大家只是反复地在电视里看到世贸中心两栋大楼起火的画面,但那之后纽约城的救援与康复过程,他们并不了解。这是很重要的历史的一部分。博物馆为他们呈现了100多个这样的故事。”
采访的那天,正好有一个旅行团过来参观,二十几个人将小小的博物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来自加拿大的参观者、在加拿大消防局工作了28年的消防队员道格(Doug Grieve)特地带着妻子和孩子前来探访,他说:“恐怖袭击的威胁不仅是美国面临的问题,更是全世界共同的问题。我在这里(博物馆)看到了人类的勇敢、坚定和无私。”
在几位新员工的加入后,盖里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时间来实现中断的表演事业。现在,他一周去博物馆两天,其余时间在家里的办公室遥控管理博物馆。目前,盖里正把大多数的精力投入到一出有关9·11的百老汇戏剧,叫做RECOVERY,所有的情节均取材于真实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失去了弟弟的消防队员的故事。2001年的圣诞夜,男主人公拒绝离开世贸遗址,除非他找到他的弟弟。他因为失去弟弟而变成了一个孤僻和暴怒的人,他不再相信任何宗教,内心充满了仇恨。他同时也有着许多人都无法摆脱的“幸存者内疚”,他觉得死去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他的弟弟。于是,一个女牧师前去世贸遗址,设法帮助他康复,拯救他的灵魂……
2004年,盖里被纽约消防局任命为荣誉首领,以表彰他做出的杰出贡献。在纽约消防局的历史上,只有200个人曾有幸获得这一荣誉。盖里说过去10年最开心的时刻有两个。第一个时刻是,博物馆向慈善机构捐献了1000美元,这是第一笔大款项的捐助。第二个是博物馆在2011年曾登上Trip Advisor榜首,打败了其他的大型旅游景点。
一位老兵告诉他,他在世贸遗址看到的场景比战争现场还要令人震撼和悲伤。通常在战场上,一枚子弹射过来,一个士兵牺牲,他的遗体是完整的,最多就是有一个弹孔。但是,在世贸遗址,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遗体,只有成百上千的遇难者的遗体碎片。要从一堆废墟中分辨出那些是人类的遗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盖里回忆起拍摄期间最令他感动的一个时刻。2001年,世贸中心遗址,一天晚上,一个遇难消防队员的妻子来到现场,等待消防部门告诉她他们找到她丈夫的遗体了。当天听到新发现的遗体名单中没有她丈夫时,她非常愤怒,一边哭一边喊:“我无法再承受下去了,为什么偏偏他的遗体没有找到,我要如何告诉我的孩子们他们的父亲在哪儿?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我丈夫?!”就在这时候,消防队长比尔(Bill Butler)走了过来,安慰她说:“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失去了我的儿子托马斯,我也还没有找到他。我发誓,我们一定会找到你丈夫的。”说完,他拥抱了她。那位遇难消防队员的妻子伏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几个小时后,女子丈夫的遗体被找到了。她走向比尔,给了他一个拥抱。比尔说:“你看,我答应你我们会找到他的。”女子问道:“可是托马斯呢?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儿子。”比尔说道:“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遗憾的是,比尔的儿子最后没有被找到,他是200位遗体始终未被发现的消防队员之一。
经过这一切后,在盖里的心中,世贸中心遗址成为一个聚合着痛苦和爱的综合体。“一个人所拥有的最大的力量就是帮助的力量,”盖里说,“就像纽约消防局基安牧师(Christopher Keean)有一次对我说的那样两颗子弹穿进了世贸中心,而穿出来的只有爱。”
[上一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