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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烈日下的灌木丛，布满鹅卵石的河滩，血流如注轰然倒地的小红，是陈阳（化名）关于新疆阿勒泰富蕴县最后的惨烈印象。
1996年的7月，19岁的少年陈阳在新疆刺死了经常欺负自己一家的地头混混小红（陈阳说，当地人称这名混混为“小红”）。慌神的陈阳用了一天的时间，跑出荒茫的戈壁，在黑夜里跳上前往乌鲁木齐的大巴。不久后，陈阳的头像出现在新疆富蕴县刑警支队网上通缉的名单里，从小到大甚少打架的陈阳，成了涉嫌杀人的通缉犯。
“害怕回去会被枪毙”的陈阳，从新疆阿勒泰到乌鲁木齐再到广东东莞，一路摘棉花，挖煤矿，制成衣，带着假身份，潜逃于城市边缘，整整16年。
直到遇见了民间“劝投”人王金云，陈阳的生命轨迹，就像列车突然扳动道岔，有了转折。经过和王金云1年多的沟通，他决定自首。潜逃之路，变成陈阳的自我救赎之路。
这16年，陈阳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的青春、他的爱情，何处安放？自首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在想些什么？
昨日，陈阳和南方日报记者面对面，在长达2个小时的时间里，陈阳敞开心扉完整讲述自己16年的逃亡歧路。当提到16年来不敢相见的父母，和最终不得不放弃的爱情时，陈阳数度失控痛哭。
杀人??我没那么恨他，
借东西不还很气愤
十指交叉的双手始终紧张地扣在身前，眼睛总是小心翼翼藏起来，它们害怕与别人的眼睛交谈，而努力挤出的笑容常常因为想起什么事情在半空戛然而止；腼腆、憨实、显老，这是35岁的陈阳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南方日报：你是四川人，当时为什么会去新疆？
陈阳：（点头）。1994年，我初中毕业。当时父母欠了银行几万元债，到新疆阿勒泰富蕴县淘金沙。第二年我也到那里帮父母打工。那里全是戈壁，方圆十几公里就我们和四川邻居几个人。
南方日报：你是怎么认识死者的？
陈阳：当时有一伙20多岁的小混混，带头人叫小红，他们是我们的老乡，比我们先几年去新疆，靠偷抢过日子，在那里很有名。1995年冬天，母亲宰了一头自己喂的猪过节，结果第三天猪肉就被他们偷了。
第二年春天，小红带着两个人，说要用我们家的皮筏和铁锹。我们每天都要过河，需要用到这些工具，没有答应。结果小红抄起铁锹就砍了我父亲好几下，好歹被别人劝下来。我和母亲都吓呆了。父亲被伤得十几天都干不了活。
7月份，小红他们又来跟我们借抽水机等工具，虽然我们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有借无还，但是想到他们上次那么凶残，只好答应了他们。他们后来也确实只还了一部分东西。有一天一大早我去地窝子上厕所，小红也在那里撒尿，我就走过去问他，什么时候还东西。他说那些东西没有了，还猛踢我几脚，但我不敢反抗。10时多我在家门口准备中午饭，看到小红他们3个背着那些没有还的工具。我很生气，当时还在切菜，拿着菜刀就追过去，追到河边的时候我们发生了冲突。我骂他不要脸，他就动手打我，我倒地的时候看到小红捡起河边的鹅卵石，我怕他砸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很气愤，刀子往前一挥，他就倒地了。
南方日报：你刀子挥到他哪里？
陈阳：可能是他大腿那里。他倒地的时候我以为他在装，走近看，发现他的大腿在流血。我很害怕，立刻跑回家。过一会，一个叫贾二娃的过来说，他们的人下去叫人了，要来报复我，叫我最好去躲一阵。我下山，越走越害怕，晚上到了县城，没有回去，就坐车去了乌鲁木齐。
南方日报：你当时很恨小红？
陈阳：没有那么恨他，只是当时东西不见了，很气愤。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打过架，拌嘴就有。
潜逃??刻意避开老乡很多的地方，看到警察都要绕道走
16年间，陈阳用“陈源”的化名换了10多个小厂，每个厂呆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并且刻意避开了老乡很多的佛山南海。就算是给王金云打电话，陈阳用的也是新买的手机卡。在亲朋眼中，陈阳憨厚踏实，然而这16年的潜逃经历，也练就了陈阳缜密的反侦察能力。
南方日报：在乌鲁木齐呆了多久？
陈阳：我在乌鲁木齐遇到两个人，他们说125团需要人种地，我就随他们去了。20多天后，我想小红的伤应该好了，就想回去看一下，父母是否被他们打了。回到那里才听说，那个人死了，父亲和母亲都被抓起来了。当天晚上，我趁夜走了，害怕得不得了。
南方日报：这次去了哪里？
陈阳：我到了奎屯，在路边窝着，有个四川的大叔问我要不要到121团捡棉花，我说好。他当时问我要身份证，我说没有，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陈源”，之后就一直用这个名字。等到快过年了，我觉得总是住在他家里很不好意思，又不敢跟他说实情，就不辞而别了。之后，我去过山西挖煤，后来到东莞打工。
南方日报：在东莞做什么工作？
陈阳：一直都在长平做毛织，今年才到了大朗。期间换了十几个厂，做了差不多一年，领了工资，就换另外一个厂。
南方日报：害怕暴露身份吗？
陈阳：（点头）很害怕，以前做工的厂外面有个大喇叭，喇叭会播些政府的政策，只要一听到喇叭响，我就很害怕，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平时只要看到警察，都要绕道走。
亲情??父母以为我会被枪毙，
以为我死了
谈起父母，让陈阳数度掩面失控痛哭，那样的哭声干瘪而凄厉。陈阳一直不敢说出口的是，他担心年迈的父母等不到他出狱的一天。
南方日报：16年来，一直没有和父母联系？
陈阳：不敢和父母联系，不敢写信，也不敢打电话，怕牵连他们。
南方日报：什么时候才打了第一个电话？
陈阳：决定自首之后。这次打电话，我父母都哭得很厉害。他们都60多岁了，都以为我死了，以为我会被枪毙。16年来，我没有尽孝心。（大哭）
我经常梦见他们，还老是梦见不好的事情，我梦见（大哭，中断），梦见我爸爸去世了。我经常想怎么联系上他们，但是心里又害怕。以为监狱很可怕，怕被枪毙。这么多年了，我现在都记不起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很模糊了。
南方日报：你家人知道你要去自首后，是什么态度？
陈阳：他们也支持我，要我好好改造，还说要来看我，但是家里的情况不允许，家里还在种地。我现在最希望他们在家里不要太累，保重身体，我出来，还能看到他们。（大哭）
爱情??希望她找一个爱她的男人，今后可以幸福
陈阳一开始并不打算谈自己的女友，然而话匣子一打开后，他开始不停地提起她，以及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他告诉记者，自己删掉了女朋友的QQ号码、手机号码，但是当女朋友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还是不忍心不接。他想揣上她的照片，但是顾虑监狱不让乱带东西，最终作罢。他想念她，但是不敢爱她。
南方日报：有谈过女朋友吗？
陈阳：没敢成家。以前喜欢过女孩子，也有女孩子追过我。我压力很大，不敢给她们承诺，她们都很年轻，就放弃了。
南方日报：16年来一直都单身？
陈阳：3年半前，我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他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她人很好，刚送走。
南方日报：刚分手？
陈阳：我进去监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不希望她等我，不希望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我们在一起没多久，我和她有了小孩子。当时我30岁，很想有个孩子，但是不敢生下来。我不想孩子有一个逃犯父亲，不想孩子的父亲是没有身份的。当时女朋友死活不答应，我们僵持了很久，我找了各种理由，说我们刚认识，还不稳定，最后就把孩子打掉了。（哽咽）
南方日报：女朋友知道你在新疆杀了人吗？
陈阳：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到了年底，女朋友就催我回家，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不敢告诉她，怕吓到她，很少女孩会遇到杀人犯，这连买彩票中奖的概率都没有。我不能给她名分，不能结婚，于是找各种理由分手。她说只要打个结婚证就可以了，但是这我也做不到。时间越拖越久，她也年龄大了，她一直哭，不肯分手。
南方日报：她现在知道真相了吗？
陈阳：知道，前段时间决定自首后，我告诉她，我是网上追逃的杀人犯。她没有害怕，她说，我们呆这么久，没有觉得你是犯人。她说我们跑吧。我告诉她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她到现在都没有同意分手。我希望她找一个爱她的男人，今后可以幸福。
南方日报：她知道你今天自首吗？
陈阳：知道，她说她想要和我一起来，我没有答应。她来了更伤心。我删了她的手机号码和QQ号。她昨晚打电话来，我们聊了10多分钟，她已经回四川老家了，家里人正在给她介绍男朋友，但是她还是不肯放弃。今天上午，我把我以前的手机卡扔了。
南方日报：逃了16年，最大的感觉是什么？
陈阳：很累。对任何人都不敢敞开心扉，很压抑。有时候在家里看电视节目，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我都会哭得稀里哗啦，很伤心。
南方日报记者 赵琦玉
统筹：戎明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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