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中心 > 国内新闻 > 南方人物周刊专区

我们回家吧

2012年01月09日10:30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江素云

    本刊记者 江素云

  2011年含“金”量最高的回家,主人公是画家刘小东。他回了一趟家,《金城小子》拿了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

  2011年最浩浩荡荡的回家,主人公是320位得到红星美凯龙国际家居连锁集团提供往返机票的普通人。他们在一年将尽时,被提醒回家看看,而且免费。

  刘小东的家在辽宁金城,一个以造纸业为支柱产业的小镇。“1980年,我17岁,离开老家金城去北京读书,然后工作至今。30年来,每逢春节我还是回金城的,每次都和几个小时候的朋友吃喝玩乐;他们仍然生活在这里,有的依然在小城里的工厂当工人,有的已经下岗……现在,小时侯的朋友都胖了。当年,为了考上美术院校,我画过他们;30年过去了,我再一次画他们,趁着现在他们还没全部下岗。”当26幅全新油画,两百多篇生活记录以及台湾导演侯孝贤跟随拍摄的纪录片一齐展示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近4个月的回家见闻已成艺术品。

  刘小东的回家更像是一次田野调查,一次扫描式的“观看”。他的记忆和视觉,在故乡被同时调动,并冲撞起来:“(这里)生活着几千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附近的农民。1950年代的中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厂宏伟高大,几十米的烟囱浓烟滚滚,汽笛声响,上下班的工人人潮汹涌,家属们就住在附近低矮的平房里。慢慢地,住宅间的农田河沟被楼房填满了,慢慢地国营转制,工厂再也不热闹了,厂房几乎被新盖的楼房淹没,就像眼看着一支军队全部变成了后勤人员,前方打仗已经没有了战士。城市化进程使我们坐火车看到的田野越来越少,一片一片楼房相连。我们忽然发现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子,街上走的都是后勤人员,都是买卖人,工人阶级被淹没了。我们忽然发现我们都是城里人,我们的故乡都被楼房盘踞,我们都是没有故乡的城里人。”

  刘小东以他的回家,揭示了更多人回家的背景: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家,跟他们出生时的那个家,相隔千万里——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遥远,更是时间性的:不过短短几十年,从这个家回到那个家,却像是从现代回到古代,从消费娱乐型社会回到农业、工业社会,尽管后者也渐渐弥漫开消费娱乐的气质来。

  就回家而言,外在的背景与时代相关,内在的线索由时间引领:一个5岁孩子从幼儿园回家,一个15岁少年从寄宿学校回家,一个35岁中年带着妻儿回老家,意义是不同的。大体上,依附性越来越弱,次数越来越少,一个家庭衍变成两个或几个。家,长成了一棵树的形状。人像树叶,随风飘荡。

  但树总在那儿,树是有根的。在上海飞往成都的“爱家航班”上,老家四川自贡的郭敬明说:“家给我的不单单是户口簿上出生地一栏的内容,更塑造了我的个性,赋予我整个灵魂的内核。”

  口音、口味、发肤、神态、举止、性情……任你用其他东西包裹得再灿烂,你的身上,还是透露着千万条与“家”有关的信息,就像一块胎记,抹也抹不掉。

  有夫有妇,然后为家

 

2011年2月10日,四川成都火车站出站口出站的一对情侣紧紧拥抱(华小峰)

  2011年,家居流通业领导品牌红星美凯龙集团发起倡议,将每年12月的第一个星期六设立为“爱家日”。今年,一个甜甜暖暖的声音在年尾响起——爱,经不起等待,爱家日,用爱行动,刻不容缓。

  这家企业花了不少心思设计了一些跟家有关的活动,除了开头提到的“爱家航班”,还设立了“爱家时间计算器”,算算陪伴家人的时间——超过50万人参加了这项测试,结果许多人惊觉,自己分给家人的时间是那么可怜。由此,在微博上引发的围绕家的抒情和忏悔表明,大家对这个议题是颇有共鸣的。

  大凡设立“节日”的议题(人群、职业、疾病等等)多半是弱势的、需要关照的、带着社会问题的,像妇女节、儿童节、护士节、教师节、记者节、艾滋病日,每到这一天,总有一些申诉和呼吁,总有一些亏欠,总让人一眼望见倡议口号的反面。现在生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爱家日”,让人疑心是不是眼下不爱家的人多起来了。

  出土甲骨片上的“家”字,上面是“宀”(mián),表示与房舍有关,下面是“豕”,即野猪。最早的房舍用来祭祀祖先或家族开会,而野猪是难得的祭品,所以远古时代的“家”与隆重的祭祀有关,是“礼”的一种。

  演化到小篆的“家”,字形变得优美。《说文解字》里释义:家,居也。就是住地。佛教《象迹喻大经》中讲得具体:“如以木材、瓦砾、泥土,覆盖虚空,称之为家屋。”然而有屋并不等于有家。

  一个醉汉躺在美国洛杉矶街头,警察扶起来一看,是当地富翁,说,我送你回家吧。有钱人说:“家?我没有家。”

  “那是什么?”警察指着不远处的别墅问。

  “那是我的房子。”

  郑玄在《周礼》中注:“有夫有妇,然后为家。”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创世记》)讲的都是这层意思:家中得有人,至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果添了孩子,就是西方人类学家所指的核心家庭:由一对夫妻和未婚孩子组成的包含两代人的家庭。乔治•彼得•默多克在250个社会里都发现这种结构的家庭,得出结论:核心家庭是人类社会的普遍存在。拉尔夫•林顿则说:“如果有—天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将寻找其妻子和孩子。”

  有了房舍有了人,就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而形成一家的规矩、氛围乃至文化。早期佛典《阿含经》中说:“何故名家?其善男子,处于居家,乐则同乐,苦则同苦,在所为作,皆相顺从,故名为家。”中国人的家,实际上包含了家庭每一个成员的情感寄托、责任义务、奋斗目标、行为规范和伦理道德;长幼有序、互相尊重、礼让包容之外,应兼有温良恭俭让的德行。

  家中要有爱。《圣经》中定义的爱唱出来很好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哥林多前书》13章)

  中国人说“家和万事兴”、“百善孝为先”,也都是在讲爱。失爱则恶,比如佛经里说,殴打辱骂父母和兄弟是一种堕入恶道的行为,来世要遭苦报的。可是,浏览2011年的社会新闻,大量不孝不和的家庭事件每天在发生:年近90、患有轻度老年痴呆的老娘被饿死(福建龙岩武平县);86岁瘫痪的老母亲被儿子媳妇扔在门外水泥地上,接到警察电话,儿子说“我是不管了”(沈阳铁西区);患抑郁症的高中生砍了爹娘,妈死爸重伤(湖北汉阳);半瘫18年的母亲不忍心再拖累儿子,求儿子买来农药,儿子看着她喝下、死去(广州番禺);在大街上将母亲活活打死(安徽凤阳);因为父亲没答应买iPhone 4,大学一年级在读、体重83公斤的儿子挥拳向父,幸亏父亲武警出身,躲过了“足以打晕普通人”的拳头(广州);喝饱老酒,女婿拳打脚踹98岁老岳父(陕西铜川)……

  佛经里没说打老婆来世会怎样,但家暴时时上演。“疯狂的李阳”上月15号去了北京市朝阳区奥运村法庭,他的第二任妻子、美国人Kim在微博上晒完家暴照片后要跟他离婚,两个人退出法庭还一路拌嘴……

  佛经里也没说包养小三、发生婚外情会有什么报应,但已知许多大人物有这方面的经验,贪官们就不谈了。

  家乡变了,家也在变

  爱家,远比过年回趟家、买点礼物、吃顿团圆饭来得复杂。说到底,每个人和家的关系,都是和家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在21世纪已经过去1/10的今天,已经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口的流动、主流文化的嬗变发生了一些深刻的改变,变到超出你的常识和想象。

  许多离家多年初次返乡的,被他所不能适应的巨大的陌生感击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童年居住的房子,再也找不到那棵夏天乘凉的大树,当年小学校的位置现在矗立着一片楼盘或者商场……街上走的都是忙人、生意人,话头又密又快,直奔主题,身上都有股子“30年走完100年” 的劲头,空气里飘浮着繁华的荒凉。

  这样的家乡里的家,是不可能不随之变化的。家里的硬件一路小跑紧跟时代:平房到楼房,危房到新房,人均面积翻了几倍,装修日新月异、电器以革命性的速度更新换代,老式沙发扔在门口都没人要……2010年,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社长裴宜理教授在湖南、江西农村考察,对许多农家拥有大尺寸电视机感到吃惊:“比我在美国家里用的大好多。许多农民家里还装了电脑、音响,可以在家唱卡拉OK。”

  家中的软件——人,自然也在争先恐后奋力追赶时代。小说家孙甘露有天被请到EMBA课堂,给企业家们讲文学。他开口先问:“在座的有几位昨天晚上睡前读的是小说?”上百人中只有两只手举起来。创业、金融、股票、IT等等,早把文学挤出舞台,成为时代关键词;快取代慢,成为生活主旋律。城里家庭,夫和妇白天往市中心赶,晚上再散回城市周边,汇成每天的高峰时段;农村家庭,夫和妇年头往城里赶,年尾往乡下赶,汇成一年一度的春运高潮。“父母在,不远游”是古训,古得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留守儿童、留守妻子是新名词,正在酿成新问题。

  譬如,甘肃正宁校车事件发生后,人们发现死亡儿童最多的于家咀村,长年在外打工的有七百多人,留守儿童超过270人;80%的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抚养。村子离学校太远,爷爷奶奶上了年纪没有能力接送孩子,只能把孩子交给幼儿园。这些留守儿童跟父母之间的感情比正常家庭淡漠——事故发生时,有的娃娃第一声呼喊的是“奶奶”;其中一对在事故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一个月后就“没事人一样”,倒是孩子的奶奶“感觉心被挖走”。

  走在这些村庄里,能明显嗅到人的零落和家的颓败,生活主题早已调至别的频道。记者采访一位遇难儿童的小哥哥:“爸爸妈妈在外面做什么?”“挣钱。”

  另一方面,二三线城市的为人子女者在为扎根京沪广深奋斗着,漂着的家、无根的家越来越多。有些人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里,要是不打开电视电脑音响弄点声音出来,就觉心慌。本刊记者采访了几位被“爱家日”唤起乡愁的公司职员和外来务工者——

  “很想念父母,在异乡工作久了,以为自己不那么想家了,其实只是每天忙忙碌碌,迷失了自己的家。现在想起来,心里软软的,酸酸的。”

  “出来17年,每年只能在家里很短的时间。最近几年,每次回家都发现父母变老了,心里有种酸楚、有种恐慌。时间、年纪,真真切切摆在眼前。真怕有天再回家,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再也看不到父母的人了。”

  “对于每一个从家里出来,又没在异乡站稳脚跟的人来说,有时候讲情感都是一种奢侈。如果当初我们毕了业,选择在自己的家乡工作,或许就不至于如此了。”

  “春节是一定要回家的,不过车票难买,都是大年初一初二才到家。没过几天又要开工,就得往回赶。没有办法。”

  木心先生讲过一句俏皮话:“中国人的脸,多数是像坍塌了而照常营业的店面。”如今中国人的心,亦然。从“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再到大国崛起、中国模式,好比大厅里长时间断电后突然放亮、大亮,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急速变势下,人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经受磨砺和考验。

  想要城里那个比胶囊大一点的窝吗?想要那份比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多好几倍的打工收入吗?想挣更多一点钱,好让下一代从此翻身做城里人吗?你点点头。对不起,请付筹码,请离家别子。爱家、回家,其实蕴含着一个经济问题。

  有个叫晓娟的姑娘,在“爱家日”活动中获得了从北京出发的返乡机票,她说:“这趟额外的回家给了我一次反思的时间,让我认真想了想家的意义、亲情的意义,我觉得自己是可以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家庭和工作之间、钱和情之间平衡得更好一点的。”

[1] [2] [3] [下一页]
(责任编辑:徐秀菊)
  • 分享到:
上网从搜狗开始
网页  新闻

我要发布

近期热点关注
网站地图

新闻中心

搜狐 | ChinaRen | 焦点房地产 | 17173 | 搜狗

实用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