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伦敦的征程
用四年的时间,来赢得重新在奥运赛场上奔跑的十几秒。
本刊特约撰稿/张玮
2009年4月10日,手术后的刘翔在上海进行公开训练,各路媒体蜂拥而至。图/CFP |
2009年12月11日,香港东亚运动会,刘翔以13秒66的成绩夺冠后接受媒体采访。图/CFP |
2010年3月14日,多哈世界室内锦标赛上,刘翔扶着自己的右小腿肚。刘翔在当天的半决赛中以7秒68的成绩勉强晋级决赛。 |
2011年8月29日,韩国大邱世界田径锦标赛上,古巴选手罗伯斯(右一)和刘翔正在冲刺。罗伯斯在这场比赛中因拉人犯规,被取消金牌 |
——“13秒30左右吧!”我坐在嘉宾席回答。
这是2009年9月20日,上海国际田联黄金大奖赛(一年后升级为钻石联赛),刘翔伤愈后的首战,我受上海电视台“新闻夜线”节目邀请,作为嘉宾一起直播并点评这场比赛。
“好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看大屏幕。”主持人和我同时转身。
发令枪响。起跑,过栏,到了后半程,我几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我明显感受到了刘翔的拼劲。
“13秒15!”主持人在刘翔撞线后发出了惊喜的呼喊,随即转头问我:“你想到过吗?”
“没有……”我老实回答。
13秒15,一个转向的路标
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没预料到,刘翔会参加2009年的上海国际田联黄金大奖赛。
9月12日,上海的《解放日报》以体育版的头条位置透露刘翔宣布将参加黄金大奖赛后,网络上绝大多数声音认为,这是大赛组委会在邀请博尔特参赛失败后,故意放风以求票房,百度“刘翔吧”甚至有网友留言:“坐等组委会事后辟谣!”当天下午4点,组委会举行了临时发布会,所发布的主要内容,是证实刘翔将会参加这次参赛。
大约7个月前,我曾和刘翔在美国讨论过“复出”的话题,刘翔当时给自己复出定了一个具体化指标:“重返世界前三,从成绩上来说,就是跑进13秒30。”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但这需要时间。”
7个月的时间,对于刘翔来说足够吗?
在黄金大奖赛前夕的一次内部秘密测试中,刘翔跑出的成绩是13秒70,这也符合他对自己的预期:“跑进13秒50吧。”
作为复出后参加的第一次重大国际比赛,黄金大奖赛前,教练孙海平特地叮嘱刘翔:“一切以安全为主,别拼得太猛。”事后,他也承认,他对比赛的成绩“完全没有想到”。
那一夜,上海八万人体育场沸腾,来观看比赛的观众,苦苦守候两个多小时,为的就是要看刘翔那惊心动魄的十几秒。那一夜,刘翔照例绕场一周,不停感谢支持他的家乡父老。那一夜,即便是最不喜欢落俗套的报纸编辑,在思考标题的时候也不得不首先想到一个词:“王者归来”。
如果这是一部好莱坞电影,13秒15的成绩足以作为一个经典的结尾,用以标志刘翔复出的巨大胜利。但可惜的是,一场黄金大奖赛绝非刘翔的终点,这也就意味着刘翔的复出之路绝不是一部简单的好莱坞电影,而是一部分多季演出,充满曲折坎坷乃至峰回路转的美剧。
现在回过头来看,13秒15,更像是一个转向的路标。
“我会回来的”
时间闪回。
2009年的新年,注定会在刘翔的记忆力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不仅因为是在异国他乡度过的,而且,因为对他而言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个新开始,标志是一场手术,一场他自己选择的手术。
在北京奥运会因伤退赛回到上海之后,我去看望他。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刘翔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享受着妈妈端来的早饭——一杯牛奶,一根油条,两个鸡蛋。
“博尔特这次牛吧?”他啃了口油条,边嚼边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很想问刘翔未来的打算,但话转了半天,还是停在了口边。
最终还是刘翔主动说起了这个话题。
“我的脚应该会恢复的。”他说,大概一半是为了安慰我,一半是说给他自己。
母亲吉粉花适时地在一旁插科打诨称他为“小瘸子”,我们听了都笑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翔家里的这种宽松氛围,在刘翔退赛后的生活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虽然家里的电视、报纸甚至交流,都避免提到“奥运”“08”等字眼儿,但大家并没有选择连他的伤也避讳——这虽是他们的痛处,却也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刘学根和吉粉花的想法都很简单,不能再跑,就退役,可以重新开始很多种人生,比如上学——吉粉花一直为刘翔练田径而耽误了文化课学习有些耿耿于怀,刘翔最初被挑选去体校时,她是全家族最坚定的反对者。
当然,他们首先还是要尊重刘翔自己的想法,如果刘翔希望能够重新站回跑道,他们就尽全力支持他。
这个决定对于刘翔来说也不是轻易能做出的。
为了这个运动,他已经付出了十余年的光阴,在大多数动员还处于刚出成绩的20岁出头的年纪,他已经获得了一块奥运会金牌,这块金牌的“含金量”之高,以至于全亚洲的田径运动员都为他感到骄傲,随后他又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虽然之后又被打破,但至少在这个纪录不断攀升的过程中,他也跻身于那些不断推动它改变的人之一。
从某种程度讲,他无需再次证明什么。然而他刚刚25岁,处于运动生涯最巅峰的时期,更何况,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赛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更不是他的价值观。
从小到大,刘翔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畏惧权威,也不害怕困难,有些随聪明而来的骄傲,对于所认准的事情,还常常有种狠劲儿。
小学时,一次班干部改选,他不满意所有候选人都是由老师提出来的,觉得自己也不比那些同学差,于是在全班的注视下自己举起了手——“我选我自己”;还有一次,他与体校一位练短跑的同学比赛跑,为了能够获胜,他竟然不顾终点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堵砖墙,丝毫不减速地冲过去,下巴撞得鲜血直流。
这样的刘翔,无法接受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相伴如此之久的跑道。
“我会回来的。”这句公开的表态被看成了刘翔的誓言,也伴随他复出后的几起几落,屡屡出现在报端。
那时,他还从未预料到回归之路将如何。
刘翔最初还是希望保守治疗。从小到大,他没开过刀,也没经历过特别严重的伤病。这一度是他的骄傲,也是他拥有自信的资本——没有重大伤病的身体,是运动员保持成功的重要前提。
当时,上海和北京的专家也给他制订了多套治疗方案,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热心人,为他提供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方子,仅我本人就收到过无数电话和信件:有推荐药的,有推荐理疗床的,还有一位自称是马来西亚中药世家的名医,愿意为刘翔提供祖传秘方。
那时的刘翔,每天用中药泡脚,用机器理疗,可谓“中西结合”,直到刘翔去上海华山医院经历了一次中美专家会诊,事情才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会诊结论是:刘翔的脚伤比想象得要严重,传统的保守治疗可能无法根治。
“怎么办?”刘翔问医生。
他得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可能还是要动手术!”
刘翔仍有些排斥,被他视为大哥的姚明也给出建议:“最好不要动刀。”不过,姚明还补充了一句:“可以到美国请医生看看。”
美国之行彻底颠覆了刘翔的想法。在游历了休斯敦、夏洛特和杜克大学三地,经历了多批次专家会诊之后,回国之前,刘翔自己便已做出决定:“手术。”
他后来告诉我,他在会诊时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脚伤:脚踝处有至少3个钙化物。他想不出,怎样用推拿的传统手法彻底消除它们,而他也得到了医生的承诺:“这一类手术,成功率在99.5%以上!”
刘翔当时是这样对孙海平说的:
“只要我还能回到跑道,什么苦我都愿意吃。”
“刘翔,你今天挺得过去吗?”
2009年2月4日,中国农历的“立春”。我在休斯敦的赫曼纪念医院16楼康复中心,见到了刘翔。
那是一次刘翔每天上午例行的“康复训练”。康复师罗斯开给刘翔的训练安排表是这样的:热敷10分钟,电磁理疗5分钟,慢跑10分钟,器械训练6组,电脑配合力量训练6组,冰敷10分钟。全程一个半小时。
这次经历完全颠覆了我对“康复训练”的定义。以上午康复训练的一个环节为例:双手各20磅重的哑铃,以动手术的右脚跟腱为支撑点,踩一个矮凳,做一组20个的上蹬运动,正面和侧面各3组,一共做6组120个,每做完一组休息1分钟。
看到刘翔龇牙咧嘴地喘气,我不屑地接过哑铃,以尝试的心态举了举,做了13个之后,我筋疲力尽地宣布放弃。后来我知道我不丢人——史冬鹏也来做过,同样半途而废。
如果是一本励志漫画,2009年刘翔在美国的这段养伤岁月,应该呈现给读者这样的画面:蓝天白云,阳光下,帅气的刘翔汗流满面,但依旧坚定地在跑道上努力地跨栏,然后说一句类似《英雄本色》中“小马哥“的台词:“失去的,我一定要夺回来!”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说出来人家会觉得很可笑,你刘翔手术都挺过来了,康复训练会挺不过来?”刘翔说,“但事实真的是这样,每天早晨一睁开眼,我就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刘翔,你今天挺得过去吗?”
我知道,他指的并不仅仅是康复训练的艰苦与枯燥,还有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他当然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到为未来的准备中,但结果怎样,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一个承诺,所依赖的,只是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是在异国他乡,每天康复中心和居所两点一线,无人认识,没人打扰。“你还挺得过去吗”这个问题只是刘翔自己问自己,如果换做全国媒体每天以不同形式发出疑问,刘翔未必能这样从容地思考。
记得在一个洒着慵懒阳光的午后,在刘翔租住的公寓里,我和他两个人斜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关于“复出”的话题。
“这么说吧,我只是假设!”我再三强调,“如果你复出后跑出的成绩,不如你之前的预期,怎么办?”
“绕那么多弯子干吗。”刘翔笑了,“你意思就是说成绩不好,不是吗?”
他收敛了笑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会尽快考虑今后的打算。”
“你想过这个问题的是吗?”我追问。
“是的。在我脚好的时候也想过。你的状态不可能永远如日中天,总有一天,你必须要离开跑道。”刘翔说。
这是那时真实的刘翔:坚定,自信,充满力量,却也没有失去理智。
在休斯敦莱斯大学的田径场,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莱斯大学田径场,一直是刘翔下午进行室外康复的场所,也常会有一些大学田径队的队员在那里训练,刘翔这位黄皮肤黑头发运动员的出现,让不少校队队员报以好奇的目光,直到有一天,孙海平摆出了栏架,不少人才似乎明白了过来。
“请问你是不是刘翔?”一位女队员径直走向了刘翔。
“是的。”刘翔回答。
“真的是你!前几天你在这里训练的时候,我还不敢确认,今天看到这些栏架,我才相信那确实是你!”那位女孩有些兴奋,“我看了北京奥运会的转播,我很遗憾。”
“但我看你这两天恢复得很好!”女孩向刘翔伸出了手,“祝福你早日回到跑道!”
刘翔伸手回握,看得出,他很感动。
等到那个女孩走远,刘翔转头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看到了吗?我离不开栏架。”
“师父,我的老本吃光了!”
以13秒15完美完成首场复出比赛后,刘翔在2009年第十届全运会上的成绩是13秒34,随后,亚洲田径锦标赛的成绩是13秒50,年底,东亚运动会的成绩是13秒66。
这三场比赛,刘翔都成功卫冕并获得该赛事这一项目“三连冠”,然而冠军的头衔却无法掩盖成绩的下滑。
“13秒15”这个路标所指向的,竟是一路向下。
到2010年上半年,一切爆发。
刘翔先是带着试试前半程和起跑的心态,参加2010年3月在多哈举行的世界室内田径锦标赛的。预赛7秒79,半决赛7秒68,堪堪晋级决赛,很多人在为刘翔虚惊一场的同时,也报以猜想:“刘翔是在放烟雾弹吧?”有不少媒体还通过对手之口表达国人的心愿:“我不会上刘翔的当!他决赛肯定不一样!”
很多人不知道,刘翔的跟腱当时已被贴上了“利多卡因”——一种麻痹局部神经的药贴。在脚伤康复初期,过于频繁地参加了过多的比赛,使他的跟腱负担过重,引发了炎症。
决赛枪响,刘翔只获得了第七名,成绩是7秒65,这也是他参加世界室内田径锦标赛获得的最差名次。
相对于并不擅长的室内赛,更大的打击是2010年5月在上海举行的钻石联赛。
按照惯例,上海钻石联赛前的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总会留给刘翔。那一天,被问及本届钻石联赛的目标时,刘翔说:“努力进前三吧,追赶大史的脚步!”
新闻发布厅里一片笑声。“大史”说的是史冬鹏,在场的绝大多数记者都觉得刘翔是在拿自己的好兄弟开玩笑——自2001年开始,史冬鹏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比赛中赢过刘翔。
但他说的并不是玩笑话。刘翔和史冬鹏关系很好,如果他为了放烟雾弹而故意这样说,就成了对史冬鹏的不尊敬。
那一天的比赛成绩是:史冬鹏13秒39,亚军,刘翔13秒40,季军。
0.01秒的差距,在媒体上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曾做出“王者归来”标题的编辑,换上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场比赛,刘翔没有让外人看出一点破绽:冲刺后第一时间拥抱夺冠的奥利弗,然后祝贺史冬鹏,赛后新闻发布会上再次祝贺史冬鹏,微笑着说自己已经发挥出了水平。
但在第二天一早,刘翔来到了训练馆,找到孙海平,一字一顿地说:
“师父,我的老本吃光了!”
“我现在不是在和别人比,是在和自己跑”
“后悔动手术吗?”
这是2010年5月,我在刘翔的寝室抛给他的问题。在休斯敦时,我们觉得那是段难熬的时光,然而,复出一年以来的这段时期,似乎更加艰难:成绩起伏不定,众说纷纭,手术已经一年多了,却似乎没有预期恢复得那么顺利。
钻石联赛后,刘翔宣布放弃这一年的田径世锦赛,开始近半年的休赛期,这无形中加剧了此前人们的怀疑、猜忌以及各种失望情绪,类似“刘翔即将退役”的说法出现了。
刘翔无疑仍是中国最受关注的体育人物之一,但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是最身不由己的运动员之一。他经历了被高高捧在众人之上,也经历过被国民批评甚至嘲笑,这一切都非他所希望的,但他也必须全部承受。这是一个明星无法逃脱的义务。
然而,在无声地承受这些之余,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对于所做过的选择,他是否依然执著?
听了我的问题,刘翔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我的问题是“1+1等不等于2?”
“后悔?怎么会后悔?”他还给我两个反问,但似乎又是在问自己,因为他之后停顿了一下,用力摇了摇头,“不后悔。”
刘翔避开了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向我描述他所理解的“克服伤痛”——或许也是从专家那里听来的——“这种伤不可能靠静养痊愈的,必须要运动,然后酸,然后痛,然后顶,顶过去,就好了。”
“那么,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他没有给出答案。
但我却突然有些释然。眼前这个身高1米89、体重87公斤的中国最有名的运动员之一,似乎正努力在内心完成着某种微妙的蜕变,他仍然对运动怀有激情,却似乎又已有所不同。
之后又一个慵懒午后的谈话,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那天,刘翔刚刚午睡起床,窗帘甚至都没拉开。在那样的氛围里,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话题,和比赛无关,但在当时的背景下,都别有意义,甚至敏感。
比如退役。
2006年,杨澜曾给刘翔做过一个访谈节目,那时的刘翔刚刚将12秒91的世界纪录改写成12秒88。
“假如有一天,国内出现一名可以超越你的对手,你怎么办?”杨澜问。
刘翔没有丝毫的犹豫,吐出了两个字:
“退役。”
我把这段对话还原给刘翔,他摇了摇头:“那时候,太锋芒毕露。”
我追问:“如果现在国内真的出现了一个可以超过你的选手,你退不退?”我问。
刘翔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不是在和别人比,是在和自己跑。”
这时,他还处于休赛期,还处于伤病究竟对运动生涯的影响如何的不确定期,一退了之是容易的,他却自己把这个选项完全排除了。如果说以前的刘翔是个绝不愿意当第二名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的刘翔,已是一个内心成熟而强大的成年人,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即将面对的和可能失去的是什么,他甚至承认:“我至少现在是100%比不过罗伯斯的”,但他的决定却似乎因此而显得更坚定,更有力量。
那次聊天的结束,刘翔给我说了一段话。
“我们是广阔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生命,我们生命中的小宇宙永远燃烧着。比起那些追求时髦的人,我们的生命充实多了。我们不论生存在什么星宿下,都会过得很壮观。虽然留下伤痕,但那是为了更好地成长。”
还没等我发问,他就恢复了以前孩子般顽皮地笑容:“不是我说的,是圣斗士星矢说的。”
[1] [2] [下一页] |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