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2000多人自发来为张伟送行。
那支佩戴白花的队伍是从河南省周口市郸城县秋渠乡第一中学的门口开始排起来的。校门口的水泥路50多米长,右拐,就是秋渠乡大街。街上的商户们也加入了吊丧队伍中,人群在大街上排了100多米,拐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然后,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们排了又是快50米,才到秋渠一中校长张伟家4间堂屋所在的那条小胡同。
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程上,于困苦中离世的乡村中学校长张伟得到了乡人们近乎热烈的关注。
“我们最初买了1000朵白花,不够,后来又买了2000朵。”张伟的好友、秋渠乡中心校校长朱全好说,“那些花最后剩了也就不到400朵。”
这将近3000人里,有正在县城读高三的学生任俊飞。还有几天就是高考前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但和他一样从秋渠一中考去县里的20多个同学,都是一听到消息就请假回乡。小巴车载着他们离开繁华的县城,驶上双车道的柏油马路,最后转上比一辆卡车略宽的水泥道,才回到秋渠乡。这里是郸城县最偏远的一处乡镇。
他的骤然离去震惊了很多人。有秋渠乡的乡亲感叹,张伟走了,这家人塌了半边天,秋渠乡也是塌了半边天,以后孩子们的教育怎么办?
“但凡前两天能多睡上一两个小时,也许就不至于这么快走了”
42岁的张伟,已经在秋渠一中当了10年校长。
3月15日,星期六,张伟监督工人把学生宿舍楼前600多平方米的空地翻修成水泥坪。为了保证质量,他跟着工人直到半夜。
第二天,他白天指导九年级学生做中考的实验练习,晚上值夜班时,两个学生打架,他一直处理到半夜1点多。周一下午,中心学校校长朱全好布置给张伟说:现在还有春季招生工作相对滞后的问题,孩子们的伙食要改善,学雷锋活动要深入开展……他把这些一条条记在了工作笔记上。
张伟和妻子韩春英一起吃好饭,对妻子说,你先回家,我待会要开个会。
会还没开,张伟就倒在了办公桌前。闻讯赶来的妻子走进校长办公室,只见丈夫坐在办公椅上,捂着脑袋:“我头好疼……”
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3月17日,昼夜不停歇地工作了3天之后,他突发脑干出血,倒在了办公室里。
“但凡前两天能多睡上一两个小时,也许就不至于这么快走了。”张伟的老母亲后来抹着眼泪说。
“我总觉得他还没走,每次望向校长室都觉得奇怪:灯怎么没开呢?”妻子一边说,泪水一边滴滴答答地从鼻尖滑落。
丈夫去世后,她想起来,之前有那么几次,她看见张伟一个人在屋里抹眼泪。问他怎么了,他却又没事儿人似的笑着岔开话题。
朱全好猜测,他也许是在为错过了女儿参加自主招生的机会而后悔。原本读高三的大女儿已经有了参加北京一所高校自主招生的机会,但他工作一忙,在网上最后确认名额的那天忘了这件事。
张伟去世后,郸城县教育局很快下发了“关于向张伟学习的决定”。在秋渠一中上七年级的小儿子和其他同学一样,在老师要求下写了命题作文《我心目中的张伟校长》。他在作文里问:您对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图啥?你总是笑着说‘让我们这边的人上好学’,您资助的那个女生得知(去世的消息)以后,火速赶到,发现事都过去了,跪到您坟前磕了3个头……正面临高考的您的学生也回来了,拿出自己的50块钱,您,就图这个吗?
张伟出殡那天,秋渠乡街上的乡亲们都聚在张伟家4间堂屋的周围,朱全好作为朋友致辞,任俊飞听到他提起逝者的妻子儿女,眼泪一下涌出来了。
他和张晗是同学,从前在秋渠一中的时候,常常看见校长和一双子女没大没小地玩在一起,温馨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羡慕。
“从前大家都要送孩子去县里上私立中学,现在都认为,把孩子放在秋渠一中上学,会有出路”
师生们早已习惯了看到在校园里转来转去的张伟。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长,脑袋圆圆,脸膛黑黑,头发稀少,两鬓斑白,衣着不大讲究,甚至曾穿着黑不溜秋的运动裤迎接前来视察的领导。
学生课间操的时候,这位大叔会出现在操场上,左手拿着话筒,右臂夹着笔记本,看到有哪儿做得不好的,随时提起话筒提醒。九年级学生跑步训练的时候,胖乎乎的张校长也会跟在队伍后面跑得气喘吁吁,“让人不使劲儿跑都觉得对不起他”。校长还会出现在每天晚自习之后的教学楼里,想在熄灯后继续温书或是玩耍的同学,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着电筒巡视的他逮住。
“什么都没有规律的作息和健康的身体重要。”他把学生劝回去。
但也有学生纳闷:每晚都是校长巡视校园,早上5点多大家起来早自习,他就已经又在校园里转悠了—他自己什么时候睡觉呢?
舅舅李景文觉得张伟“要强”,总想把事情做到最好。这位校长习惯在自己的工作笔记里条理分明地记录接下来的工作内容,也时常在大喇叭里召集全校教师开会。秋渠一中这几年常常要迎接上级考察、验收,为了写好各种报告、讲话稿,张伟总把闹钟设为半夜12点,在夜深人静时起身构思。
不管怎样,每个周五,当学生们纷纷离开校园回家的时候,张伟总会站在校门口目送大家离开。回想起初中时的这一瞬间,任俊飞觉得校长这么做“没必要”,但在这样的目光中回家,自己又总会觉得“很安心”。
他一直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张伟和几个老师乘着农用拖拉机赶到他家,对他爷爷奶奶说:“孩子交给我,您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把他培养好。”
“他做到了。”任俊飞正色说。初中毕业后,他顺利考入郸城一高—这是当地出名的好学校,“每年河南省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里面,每五个就有一个出自这所学校”。
“我们村的人都敬佩他。”任俊飞说,“从前大家都要送孩子去县里上私立中学,现在都认为,把孩子放在秋渠一中上学,会有出路。”
除了任俊飞这样的尖子生,张伟劝回秋渠一中的学生中,还有那些为了扶助兄弟而不得不辍学的女孩。据说他口才极好,一条条地给家长说国家政策:“两免一补”,特困生上学不花钱,还能有补助;按国家规定,女孩也是继承人,和男孩子没两样。
就是这样一家一家地游说,一门课一门课地把关后,秋渠一中在张伟手中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当年他刚上任时,学校濒临倒闭,平均成绩在县里垫底,更没人能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而如今,秋渠一中已经是郸城县最好的公立初中之一;那些曾经想让姐姐辍学的家庭,如今把妹妹都送进了这里读书。
今年,张伟曾兴奋地对同事预测说,夏天这100多个毕业生里面,怎么也得有20多个学生能考上郸城一高。
“20万年薪算什么,我们一年的产值就有2000多万呢”
张伟没等到今年这届学生毕业的日子。
女儿张晗还记得父亲生前跟她说过的往事:张伟小时候,家里困难,买不起表。为了上学不迟到,他每天天不亮就醒,跑到一里外的学校看有没有开门。要是还早,就回家继续睡一会儿,然后再去,直到学校开门。她觉得自己怎样也学不到父亲那样的认真。
很多学生也记得张校长念叨过的早年生活,包括他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上大学时一个月仅有5块钱的生活费。因为贫困,张伟在年幼时被过继给大伯,在初中时被当教师的舅舅李景文带到附近的双楼乡一中读书,也在想与爱人结婚时遭到岳母的反对。尽管如此,他已经是兄弟中唯一一个能够读书的幸运儿。
而他在中学时就告诉舅舅:“我觉得像你这样当教师挺好的。”
李景文对记者解释说,张伟想当教师,并不是因为喜欢教书,而是看重这份工作能让老家贫困的农村孩子有出路。
事实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对张伟而言,回秋渠乡老家当老师都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20年前,他从周口师专中文系毕业,据说文笔很好,有机会留在县城工作,在粮油公司当总经理的亲戚也想找他去帮忙。张伟把同学介绍去了粮油公司,自己回老家教书。现在,那位同学身家以百万计,而在工作时骤然离世的张伟则成了当地教育局号召教师们安贫乐道的新典型—他一个月工资2000元出头,“处处以大局为重,工作勇挑重担,从不向组织上提出照顾和过分要求”。
去年高考期间,张伟被测出血压高达220多,吓得医生以为量错了。可因为还有监考高考的任务,他只是笑眯眯地对担心的同事说:“我耐高压。”
张伟和妻儿一家四口长年住在学校两间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里。他的床头挂着一块有些掉漆的奖章,是被评为“河南省优秀教师”的奖品;同样被放在床头的,还有一尊略有些暗哑的水晶玻璃奖杯,上面写着红色的“十佳校长”四个字。
他妻子韩春英没上过学,给学校帮忙烧开水,一年工资3000元,校长也不肯给她加薪。
回想起来,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总是劝丈夫不要太劳累,可他哪听得进去。
韩春英回忆,最近这10年,当上校长的张伟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升迁或是加入朋友的生意,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延续了自己的生活,他相信学生们远比教委更需要自己。
只有一回,张伟似乎犹豫了挺长时间:另一所私立高中来聘请他,愿意出20万元的年薪,并安排妻子工作。副校长刘华知道这消息后,问他:“你要是走了,秋渠一中怎么办?”
“我们是算过这笔账的。”刘华掰着指头说,“一个秋渠乡的孩子要是上县城读私立学校,家里每年学费、生活费的支出大概得要两万块钱。那还不都是秋渠乡老百姓的血汗钱?秋渠一中有1000多个学生,我们把学校办好了,让秋渠乡的孩子在家门口就能读上书,那不是给老百姓省下了2000多万?20万年薪算什么,我们一年的产值就有2000多万呢。”
此后,张伟再也没有提过离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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