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各种突发事件频频“被主角”,“临时工”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生态中一个独特的符号。
“转正?哼!想都不要想!”2014年4月24日,面对《南风窗》记者的采访,余习亚没有言说的欲望,他右手一摆,指着广东东莞常平派出所的门卫侯红彦告诉记者,“你找他(采访)也是一样,我下半年就不干了”。
年近五旬的余习亚,来自湖南常德农村。前几年,他就嚷嚷“不干了”,但每年春节后,他依旧出现。像他这个年纪,找工作确实面临很多困难。
和余习亚一样,侯红彦也是上世纪90年代来到常平公安部门任治安员,至今已干20年。这些年,东莞治安员的形象不被看好,很多打人等恶性事件中,都有这个群体的影子,这包括后来成为媒体关注焦点的“冀中星案”。
去年4月,东莞市政府将分散在各镇、村(社区)的3万名治安员,统一整合到公安部门的层面来统筹管理—此前,部分镇村多是自己聘治安员。这场被媒体喻为“收编”的行动中,“治安员”—这个名声不大好的群体,其称呼被改为“辅警”。但“改称”也好,“收编”也罢,本质还是临时工。
在机关单位用工制度中,正式工和临时工两种身份既相互依附,又泾渭分明。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即便朝同一方向前进,也没有交叉的可能。临时工的命数,从选择起就已注定。这不只是治安员的遭遇,城管系统的协管员、政府的编外人员等等,大都如此。
去与留的迷茫
侯红彦是河南省上蔡县大路李乡肖里侯村人。18岁那年,他就去部队当兵了。23岁退役后,他来到东莞市公安局常平公安分局巡警队任治安员。如今,在职业生涯的去与留上,43岁的侯红彦和余习亚一样,时常迷茫与不安。
侯本是个大大咧咧的兵哥,但长期处于公安系统食物链底层的他,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虽然同一个大院上班,他们(民警)其实也看不起我们的,我们就是社会底层。”在常平派出所门卫室接受本刊采访时,侯红彦谨慎地说。和记者开聊不久,进出派出所民警的异样眼光,很快让侯如坐针毡。得知有记者来采访侯红彦后,派出所领导将电话打到办公室,叫侯去接,主要询问他:记者都问了什么,并吩咐他不要乱讲话。
放下电话,重回记者身边时,侯的眼光变得游离不定。只在说到他家庭时,他才平常得像一位朴实而真诚的邻居大哥。侯有两个小孩,女儿今年14岁,儿子9岁,但都随老婆回老家了。
早前,他们全家都在东莞工作和生活,在周末或没有执行任务的晚上,一家人可以好好团聚。但随着孩子长大,在这里进不了公办学校就读,民办学校收费又很高—两个小孩一年的开支要2万元。这对月收入只有2000元的侯红彦来说,难以承受,只好让他们回去读书。
忆起20年前,23岁的侯红彦刚到治安队时,意气风发。但现在,他也承认,“年纪大了,没那么大的冲劲了,就图安稳些”。何况,再多的努力,对进入临时工管道的群体而言,命数已定,没有改变的可能。
20年后,和他进巡警队的很多治安员,“干着干着,感觉没前途就都走了”。侯红彦没啥门路,也不知道干啥好,就留了下来。且当兵出身的他,骨子里对干治安的工作“还是喜欢的”。但成家、生娃后,工作的功能逐渐变成了谋生的主要手段,当初的兴趣、热情也锐减很多。那些曾一度让他无限欢喜的抓贼经历,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20年的治安员生涯中,有18年,侯红彦都在路面巡查,发现小偷时,抓抓小偷。有抢劫犯的,追追抢劫犯。但更多的时候,主要就是盘问、盘查那些生面孔、着装奇异,甚至纹身、染黄毛的小伙子。
2012年前,在治安联防费还没有停收的时候,侯红彦的另一项工作就是,和他的同事一起帮政府收收治安费,每间店铺每年200元,公司每年1000元,工厂则按人头收,每人30元。这个费用原本就很滑稽,纳税人交了税,公安部门保平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纳税人一旦到了东莞,又要叫人家交治安费。因此,这一地方特色的收费模式,广受诟病。其直接后果是,那些沿街收取治安费的治安员接受了人们的吐槽和唾骂,“我们这是交保护费给治安员啊”。不过,侯红彦说,收的钱都是上交给政府的,他们只是在帮政府收,“都有票据,并不是外界说的那样—治安员收了自己用”。抱怨也好,理解也罢,日子就这样不断地重复着无趣。“有趣”的事终于来了,但很危险。两年前的4月29日,在下班途中,侯红彦见到一个女的被一年轻小伙子持刀抢包,他迅速追赶。途中,那小伙子捡起地上的砖头,砸中了侯的脚部,并致其骨折。侯继续忍痛追赶,并成功擒住了抢劫犯。这事给侯红彦平静的职业生涯带来了荣耀:东莞认定他此举是见义勇为,各级领导接二连三地到医院慰问他,并送慰问金。但这次经历,加上此前多次被评为优秀治安员的荣誉,都改变不了他临时工的身份。只因追抢劫犯脚部受伤,他的工作被调整到相对轻松的常平派出所看大门。这只是枯燥乏味工作中的一点小波澜,就如同向平静的湖面投了石块,随着涟漪散去,日子再次恢复平静。侯红彦看同事老余(余习亚)整天嚷着辞职,不禁也黯然伤神。“从老余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侯红彦说,有时,他也琢磨要走,但没有勇气,何况出去未必就能找到更好的。在这里做治安员,即使处在权力的辐射层,但靠近权力,还是能享受到些“福利待遇”。比如,优质而廉价的单位食堂饭,比如单位提供的小宿舍。如果没有这些,每月他至少多花600元。此外,在工厂加班加点、累死累活,拿到的也不过是这个数。两者相权,迷茫中,侯红彦仍在继续坚守,也在不断坚守中,持续迷茫。
重重压力
这不只是身处体制内食物链底层的东莞治安员群体的遭遇,全国范围内,只要临时工的身份没变,即使工种各异,在经济上,他们的处境大都比较艰难—身处省会城市的临时工亦如此。
来莞做治安员前,侯红彦在解放军驻武汉某部服役。目前,武汉这座城市的临时工收入比东莞还低。以城管系统的协管员为例,扣“五险一金”后,工资是1070元,加上每月加班收入,协管员每月的稳定收入只有1300元。考虑到待遇过低,不利于留人。去年起,这里的协管员每干满一年,每月收入加30元,但这点增幅无异于杯水车薪。因此,以钱留人这条路是走不下去了。毕竟,在武汉每月1300元的收入,生活窘境可想而知。
2007年,陈二龙进入武汉城管系统做协管员时,一同招进来的有50人。到现在,只有6人留任。陈二龙目前是武汉市江岸区城管委的协管员,属直属一中队三片区。由于资历老,他成了该片区协管员的负责人。在三片区,陈二龙和其他协管员一道,每天沿着黄浦大街、二七路、发展大道、金桥大道、沿江大道下段和中山大道下段巡查,巡查路段约18公里,涉及铺面600多家。巡查内容包括:查看路面破损、井盖缺失、户外广告、流动占道、出店经营、垃圾焚烧、“三乱”(乱张贴、乱晾晒、乱牵线)、油烟、噪音等十多项。巡查时多是步行,因为查看井盖缺失等,开车没法发现。一旦发现井盖缺失,他们先打围,后再看涉及哪个部门,比如涉及电信部门的井盖,就通知电信部门处理,涉及水务部门的井盖,就通知水务部门处理……
这都是些琐碎的工作,但在媒体和公众认知中,人们对城管的关注,主要是其和流动摊贩的矛盾与冲突。而且一旦发生冲突,城管因砸了社会底层的饭碗,首先在道德上被成千上万的网民唾骂—这是当下中国互联网的一大特色。这种特色,也被城市里专收黑钱的帮派所利用,这些人像有组织的医闹团体一样,每天向“走鬼”收取100元的保护费—事实上,他们并不能真正保护摊贩,城管一来,摊贩照样被驱赶或查扣。
他们的坚守,和无所不在的考核有关。比如某条路有3次考核不过关,所在城区的区长就得到全市城管委大会上做检讨,而区里的办公经费也因此被扣。主要领导的压力向下压,层层传递,协管员是最后的承接者,自然逃不出被考核的命运。
协管员每月有200元的绩效考核,如果某条路第一次考核不达标的,这个月就无法拿到这200元。如果第二次考核不达标,还要在他们工资收入中倒扣200元。第三次考核不达标,则被开除。作为权力“辐射”的底层,协管员直接面临的硬性考核,至少有三重:武汉市城管委的考核、市里聘请第三方评估公司的考核、区长专线人员的考核。此外,还接受其他查岗人员的考核,也受和他们一同执法的城管执法者的考核。区城管委的领导也承担包楼、包街道等任务。尽管领导平时难以抽身参与巡查,但对自己挂点包干的地段,即便晚上出去散步或白天办事路过时,也格外盯梢,一发现问题就打电话给片区负责的城管执法员。“如果你负责的地段经常被领导念叨,压力就很大。”江岸区城管委执法人员任骞向《南风窗》记者坦承,城管的工作不像警方办案,案件一结就了事,城管工作的特点就是没有终点,每天都得反复,因为新、旧的摊贩,总在不断涌现,因此工作常常缺乏成就感。不过,即便身处高压力、低收入状态,包括协管员、治安员等出现在一线的临时工的工作,也很难赢得社会同情和尊重。
就是临时工干的
一个无法争辩的事实是:网上时常曝出城管打人、治安员打人的新闻,严重的,打残、打死。逐渐地,人们对这些群体被打,就有了接连不断的“叫好声”。
侯红彦的一位同行李斌告诉《南风窗》记者,2006年以后,东莞全面禁摩。禁摩对镇街领导的考核任务很重,单靠交警力量难以应对,公安部门也因此参与了查处非法营运等工作。这种情况下,治安员一旦发现非法营运的摩托车进入自己辖区,当场查扣。这时,一些灵醒的车主会偷偷塞几百块钱给治安员。“没有旁人时,治安员确实收钱就放走摩托车。”李斌说。另外,还有这样的事:有的治安员在巡逻中发现小偷,并一路追赶,终于将小偷逮住了,这时,小偷就会掏一些钱进行贿赂。不排除有的治安员“黑吃黑”。这是非正常的做法与收入,治安员的通常福利也就是:巡逻时,相熟的店主给他们喝一瓶饮料,或是让他们免费打打台球。
在公安系统内,治安员抓小偷是有奖励的。治安员抓到小偷,每人奖励100~200元不等。不过,奖励的金额也不好拿,等待层层报批。当然,如果治安员负责的路段有被偷的,治安员也受罚,每偷一起扣50元。如果该路段是两名治安员负责,每人扣25元,但负责的民警却不需被扣。治安员有时也感觉自己就是在为民警打工。
协管员收钱后让摊贩摆摊的诱惑,也无处不在。任骞告诉记者,有卖烤红薯的老头曾对他的同事说,如果让他在家乐福门口摆摊,每月给他的同事2000块钱。老头子还保证,“你领导一来,我立马就走。”协管员的收入都没2000块钱,如果没经受住考验,确实就收了钱。任骞说,但他的同事没收这钱。毕竟一收钱,你让这个人摆,其他人也跟着摆,你驱赶别人,不驱赶这个,一投诉,一查,就全完了。
在城管打人、治安员打人等新闻背后,人们发现,共同点是:临时工干的。别人以为这是官方在推卸责任,目的是让临时工顶罪。现实可能真的就是临时工干的。以任骞负责的三片区为例,7条街道、18公里、600多家铺面,但只有他一个执法人员,一个人显然管不过来。因此,他负责的区域实际需要31个协管员帮忙。“很多活都是临时工帮干的,因为我还负责团委的工作。”任骞说。
任骞所属的江岸区城管委直属一中队,也很缺执法人员,该中队包括领导在内,都得上路执法。因为整个中队就10名执法人员,其中领导3个(分别包括书记、队长和副队长),另外7名执法人员中,有2名专职做内勤。而内勤主要是搞党建、维稳、队伍规划建设以及最近的党的群众路线。因此,大量的工作多是由150多个协管员干的。所以,当任骞看到很多新闻说“临时工又打人了”,他一点不奇怪,因为,大部分活确实都是临时工帮干的,所以案犯的比例自然较高。其他部门的临时工大致也是如此。
无论如何,临时工动手的成本比正式工低—大不了不干。(文中李斌为化名)
作者:本刊记者 燎原 发自湖北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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