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老农"自费反腐" |
汤圩之难,难在村官。
4月28日,一篇安徽灵璧老人“自费反腐”的报道,把汤尊及其所在的灵璧县汤圩村推上了舆论前沿。
记者调查发现,汤尊的“自费反腐”,其根源在于汤圩村官腐败面之广,同时也深刻折射出中国某些农村地区扭曲的乡村政治生态:建立在亲族和利益关系基础上的宗派斗争。
1995年至2013年的18年间,汤圩村6位历任村党支部书记,5位被开除党籍(其中一位移交司法),一位被免职,无一幸免。
这6位书记都曾遭遇举报。参与举报的,除汤尊外,还有书记们的政治对手。
至于汤尊本人,也不仅仅是简单的“自费反腐英雄”6个字就可以评价。关于他,灵璧官方、民间和媒体的看法迥异。
汤圩村的举报和上访,一部分已经变质为宗派斗争的工具,用以打击政治对手,而非纯粹的维权和反腐行为。
灵璧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王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要解决汤圩“瘫痪村”、“后进村”、“上访村”的难题,首要工作就是“配班子”:要拉出一个有能力、维护大局、能带领村民致富的干部队伍。
记者眼前的汤圩,是一个以举报和上访闻名、家族斗争纠葛的乡村政治生态,以及此种生态下乡谊远去的邻里关系。
查账垫资或另有一人
安徽灵璧,素以“虞姬、奇石、钟馗画”蜚声海内,号称“中国观赏石之乡”。
最近,却是一位名叫汤尊的“自费反腐”老人,让这座皖北小城炙烤于舆论。
安徽媒体4月28日报道,灵璧县七旬老人汤尊“自费反腐”,成功扳倒9名干部后,落下了一身债务。灵璧县信访局在组织听证会后,决定让汤尊所在的向阳乡政府对其补偿4.3万元。
“自费反腐”的标签一贴,汤尊便和灵璧一起,走到了舆论前台。
灵璧县委宣传部一位干部告诉记者,汤尊的事被报道后,“(安徽)省内外大约有50家媒体来电要求采访。”
汤尊“自费反腐”的事情,还得从10多年前说起。
2000年,一直在上海打工的汤尊回到老家,发现自己承包的土地被村里收回,分配给其他村民耕种。
在讨要土地的过程中,他和同村村民、曾担任过党支部书记的汤敬米发现村里账务管理混乱,村干部存在贪污嫌疑。
此后,汤尊和汤敬米就向村、乡、县、市和省等各级部门反映,要求清查村账。
2003年11月,汤圩村5人清账小组成立,汤敬米为组长,汤尊及其他三位村民为组员。
清账至2004年4月结束。其间的办公和生活经费,均由清账组先行垫付。
据汤敬米介绍,清账费用大部分都是汤尊垫资,不过他也出了一小部分。此说法未获汤尊认同。
清账组发现,村里很多收入没有入账,不少票据也和账目对不上,并指出时任出纳会计马坤、文书张升谋、党支部书记汤池连等村干部涉嫌贪污公款。
2004年5月,上述三人被灵璧县纪委立案调查。
举报县纪委办案人失职
2004年8月,灵璧县纪委做出处理决定,认定马坤侵占公款5888元,挪用农业税减免款1003.90元,认定汤池连贪污危房改造资金5000元。二人均被开除党籍。
“当时汤尊对处理结果很满意,还给纪委送来了锦旗。”灵璧县纪委多位干部表示。
汤尊则回应,锦旗确实送过,但是是给汤圩村清账案专案组组长朱长楼和张吉标(县纪委另一干部)个人的,并非灵璧县纪委,“他们一天也没挂过。”
汤尊坚持认为,灵璧县纪委有意包庇马坤和汤池连,办案人李学勤、尹明华涉嫌失职渎职,再次踏上了上访举报之路。
汤尊告诉记者,他计算出马坤涉嫌贪污20多万元,汤池连10万元。
汤尊出示给记者的证据显示,彼时灵璧县纪委的办案文书、程序和结论,确实存在值得商榷之处。
灵璧县纪委《关于来信反映马坤有关问题的初核报告》(下称《初核报告》)显示,“1998年11月1日,马坤写收据从乡农经站领回8826元奖金,没有入村账。”
在2004年8月9日印发的《关于开除马坤党籍的处分决定》)(下称《马坤处分决定》)中没有提及此项。
《汤圩村1999—2000年上半年财务审计报告》中的“汤圩村99—2000年上半年收支情况”表显示,“发票抵陈欠款24753.60元,其中庙后5431.00元,庙东7822.60元,圩里8000.00,小邓3500.00”。
马坤在2004年5月18日被调查期间交代为“收陈欠庙后5431.00元,庙东7822.6,小邓3500元,合计16753.60元”,缺少了“圩里8000.00”一项。
《初核报告》署名日期为2004年5月5日,但文中多次出现此日期后的时间及事件,如第27条“2004年5月18日马坤在自报村99年至2001年收入帐时”,第28条“2004年6月13日马坤向调查组自报汤圩村1999年收各组缴款644604.69元”等。
《初核报告》署名人为“朱长楼、尹明华”。2014年5月1日,朱长楼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这份报告他并未亲自署名,其签名是其他人冒名签署。
《初核报告》复印件显示,署名“朱长楼、尹明华”的笔迹确实较为相似。
朱长楼,时任灵璧县监察局副局长,正科级纪检员。
朱长楼告诉记者,初始时,他任汤圩村清账案专案组组长,尹明华协助办案。这期间案件当事人多次请托有关人员送礼给他,请求宽大处理,被其拒绝。
朱长楼指出,后来他因身体不适住院,时任灵璧县纪委纪检员李学勤接手负责该案。
“等我病好之后,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初核报告》上还有人替我签了名,我感到十分气愤。”朱长楼说。
朱长楼还称,李学勤曾向灵璧县委组织部建议安排他退休,而其当时并未达到退休年龄。
事件当事的另一方李学勤则回应称,当时是因朱长楼查案方式方法欠妥,与其他办案人员合作不顺,灵璧县纪委遂安排自己接手该案。
对于自己建议组织部门安排朱长楼退休的说法,李学勤予以否认。
“纪委办案都是集体决策,办错了案,党委和上级部门自然会追究。汤尊举报的事我知道,但我很坦然,不怕举报。”对于上述《初核报告》等疑问,李学勤则表示不愿多谈。
在通过上访反映其土地纠纷和清账费用问题的同时,汤尊也一直向各级纪检监察、公检法和信访部门要求复查汤圩清账案,并实名举报马坤、汤池连等人的经济问题。
汤尊说,“这么多年来,我先后找过宿州市纪委58次,安徽省纪委12次,中纪委9次,光路费就花了不少钱。”
灵璧县委常委、纪委书记赵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县纪委知道汤尊举报的事情,对汤圩清账一案也复查过,复查结果没有问题。汤尊的上访中有一些不理性的其他因素,“他也来过我这,我跟他详细解释过。”
18年6位书记均遭查处
4月29日,王琦亲赴汤圩所属的向阳乡,就汤圩发展问题专门座谈,与会者包括县、乡、村三级相关部门负责人。
此时,距汤圩上任党支部书记汤义昌被调查已有一年多。
大约3年前,在向阳乡一家饭馆的包间里,十来位五六十岁的村干部围拢一桌,觥筹交错,你来我往。
坐在正中的,是时任汤圩村支部书记汤义昌。
第二天,就是支部书记换届选举的日子。
数日后,汤义昌被当地村民举报“贿选”。
2013年3月,汤义昌被灵璧县纪委调查,理由是侵占公款等。
汤义昌只是18年来汤圩村被查处的第6位党支部书记。而上述饭馆一幕,十几年来在汤圩是屡屡上演,不下百次。
1995年至2013年,18年间汤圩历任6位党支部书记中,有5位因经济问题被开除党籍(其中一位被移交司法),另一位被免职,无一幸免。
汤尊的“自费反腐”,“陷入”的正是这样一片土壤。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里却也是有着“钟馗捉鬼”传说的“中国钟馗画之乡”。
在一位曾担任过汤圩村委会主任的当地人士眼里,汤圩的问题“几乎无解”。
“除非钟馗在世,否则神仙来了也不行。”这位前村委会主任说。
“循环”举报只为当官
汤圩积弊如此之深,与其扭曲的乡村政治生态密切相关:建立在亲族和利益关系基础上的宗派斗争。
在汤圩居住了近50年的村民唐正哲(化名)告诉记者,汤圩政治的最大特点是,无论平时有多少矛盾和冲突,只要换届选举一结束,几乎所有未当选的党员和各大家族派系,都会团结起来,矛头对准当选的村干部,针对他们的小动作、设局陷害及举报上访立即接踵而来。
台上的村干部也不会“闲着”。
他们一方面趁着当权抓紧“捞钱”,另一方面通过各种手段打击异己,巩固势力,并想方设法笼络上级,不让举报和上访问题顺利立案。
如此对立的“官民”关系,在汤圩已经存在了几十年,恶性循环愈演愈烈。
据唐正哲介绍,如今的汤圩村,是上世纪90年代由原汤圩村和九店村合并而来。目前人口4000多,全村1000多户,党员70多人。全村经济以农业为主。
两村虽然已合并多年,但时至今日,绝大部分村务管理依然相互独立,账务运作上也是自成体系,井水不犯河水。
“大多数情况下,党支部书记都来自原汤圩村,村委会主任来自九店村。大家都懂这个‘规矩’。”唐正哲说。
唐正哲说,村里的大权主要掌握在老党员手中。“这些老党员思想守旧,凡是不在他们圈子里的人,都很难当选村干部,就算当上了也干不久。”
唐还称,汤圩村有几大派系,上任书记汤义昌就是其中一支。派系成员包括自己的家族、同姓宗族、亲朋好友及个体商人等。
“一个派系就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做什么事情都会一起。选举时拉选票,平时就想方设法一块赚钱一同分钱。”唐说。
在唐正哲看来,汤圩村的派系,在台上时就是忙于“捞钱”,台下时则是千方百计“把别人搞下台”。
唐正哲给记者举了汤义昌的例子。汤义昌2005年当选汤圩村党支部书记后,台下的各派势力,无论此前相互间有多大矛盾,此时全部搁置一边,迅速联合起来对抗台上的汤义昌。
为了把当选的村干部拉下马,各派之间频繁走动,相互宴请送礼。逢年过节是走动的最好时机,换届选举前大概三个月,这种走动进入高潮。选举头三天左右,走动达到白热化阶段,各种名目的请客送礼应有尽有。
“由于汤义昌势力庞大,而且善于打点跟上级的关系,其他各派硬是没把他拉下马,一直干了8年。直到去年3月,经过近20位村民铁证如山的连续举报和多次上访才下台。”唐说。
汤义昌的落马并未给汤圩带来根本性变化。原有的“反汤联盟”迅速瓦解,各派重新陷入新的争夺之中,直到如今也未分出胜负。
此外,汤圩的历任村干部之间还时常相互举报,而在利益一致时却又联合起来举报其他人。
比如,曾担任过村党支部书记的汤某某就支持举报过时任村委会主任的汤某。而汤某某本人,也在被其他村干部举报后遭开除党籍。
“几乎没有一个村干部是干净的。只要有人举报,都有可能被拉下马。”唐正哲解释道。
不过,也有两位汤圩村原党支部书记告诉记者,他们是因为被人陷害而遭到查处,因为对方想上台干书记。
“我已经写好了申诉材料,要求组织上进行复查,还我一个清白,特别是要恢复我的党籍。”其中一位原书记说。
当村官多途径“捞钱”
汤圩的村干部,工资是正职1000元/月,副职500元/月,待遇并不高。是什么让这么多人为当个村官而争得头破血流呢?
唐正哲向记者分析了村干部“捞钱”的几种主要途径。
其一是新农村建设拆迁,在总量方面这是最大的一笔。村干部截留征地补偿款,或采取多报面积、少报收入的方式,骗取国家征地补偿。
其二是计划生育抚养费,这是来源最广、被普遍使用的方式。汤圩的计划生育超生抚养费标准是,超生第一胎8000元,第二胎12000元。村干部采取少报胎数、提高征收标准的方式,尽量多收取抚养费。
据当地一位村民统计,截至2013年3月底,汤圩全村超生户数为162户,但村账中只有63户,抚养费总额为485000元。
其三是各种证明。这种方式单次金额少,但总次数多。比如村民申请低保、自建房屋、申请贷款等,都需出具各种证明。村干部就会借机“为难”,村民需要“意思”一下才能顺利拿到。
其四是征兵。村里想参军的家庭几乎都要向村干部送礼送钱。自身符合条件的少送一些,不符合条件,需要村里伪造证明、疏通关系的,就要多送一些。
其五是发展党员。村里发展党员几乎没有任何正式程序,都是老党员和村干部说了算。要想入党,除非关系过硬,其他人都必须向村干部送钱。
此外,利用手中权力,贱卖集体土地、通过各种工程建设索取回扣、乱收各种费用、截留上级拨款等,都是村干部“捞钱”的重要手段。
维权与报复交织难辨
生于斯长于斯,汤尊的“自费反腐”,也无法摆脱汤圩村纠葛的政治生态。
曾经并肩战斗的汤敬米,早已和汤尊分道扬镳。
汤尊说汤敬米也有问题,而汤敬米则认为汤尊“想占大便宜”。外界则称二人有土地和家族利益纠纷,终究不欢而散。
如今的汤圩,汤敬米和汤尊是两个特立独行的人,“都没什么朋友”。
汤尊主导或参与的众多举报中,有不少属于村里各家族和派系间的权力争夺。比如,汤尊曾在汤某某的授意和支持下,举报当时的村主任汤某。
后来,汤尊又与汤某一起举报汤义昌。
在举报汤义昌一事上,汤尊来来回回经历了多次反复,并最终选择了退出。用汤尊自己的话说是,“有别人在牵头举报,我就变得没那么积极。”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汤尊退出举报,是因为汤义昌以不付给他清账费用相要挟。当时的汤义昌,还是汤圩村党支部书记。
不过对于这一说法,汤尊始终予以否认,“汤义昌说不给就不给吗?这是县、乡两级政府共同作出的决定,汤义昌做不了这个主。”
目前,汤义昌案仍处于司法程序,其人在押,记者无法求证。
熟悉汤尊的村民认为,他这个人有些“固执”,觉得几乎当官的“都有问题”。而汤尊的这一特点,恰好又为村里的派系争斗所利用。
汤尊维权反腐性质的举报,和各派系打击报复性质的举报,交织缠绕,难以分辨。
新任书记中旬就位
4月30日,记者探访汤圩村时,整个村部没有一名村干部。
在汤义昌被调查、村委会主任主持一段时间工作后,向阳乡决定“空降”乡水利站站长胡传东。有村民反映,当时胡传东对此有抵触情绪,因为汤圩的工作实在不好做。
除了汤圩村错综复杂的家族派系矛盾,单是汤义昌遗留下来的债务问题就很难解决。
按照灵璧县委县政府的安排,汤圩村新的党支部书记要在近日完成选举,5月中旬就位。
县里当然很清楚汤圩的问题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王琦强调,汤圩首要的工作就是“配班子”,要拉出一个能力强、维护大局、能带领村民致富的村干部队伍。
再过10来天,汤圩新的书记就将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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