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机场 |
空中管制:追踪与接力
飞机在天上是自由飞行的吗?不,它们只是空中管制员手中的“接力棒”,被一个管制员递交到下一个管制员手里,最终完成由一地飞往另一地的旅程
本刊记者/杨迪
北京。首都机场。深夜22:30。
天空被一层薄薄的雾霾笼罩着,空气中的尘埃在停机坪灯光的映射下,给大地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灰纱。为了不让玻璃窗上的灯光投影影响目视,机场塔台顶层指挥室的灯从天黑后就关掉了,50平方米的空中楼阁里,12个人借着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弱亮光,各自对着耳麦传递着细碎的口令,仿佛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
塔台管制员李柏森回头看看南部的天空,依稀还有十几架飞机的航行灯在闪动。 此时正是夜班航班归行的晚高峰。这些归航的飞机正在等待李柏森的命令,以便完成今天工作的最后程序。
但是李柏森没有发出指令。5分钟前,一架航班降落后向他汇报:“跑道上有一只兔子。”
“兔子?怎么会有兔子?”李柏森一边向指挥室的主任管制员汇报,一边用无线电向两架准备降落的航班发出指令:
“CSN6115中止进近,保持平飞。”
“CES5197中止进近,保持平飞。”
他又熟练地用英文播报了一遍,声音很轻,但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进近”,专指飞机下降对准跑道的飞行状态。中止进近,意思是要求飞机停止下降,保持高度,飞跃跑道,等待进一步命令。
几秒钟后,耳机里分别传来机组复诵的确认信息,“CSN6115中止进近,保持平飞。”“CES5197中止进近,保持平飞。”
李柏森两眼紧盯着面前的3块电脑屏幕,判断还需要向几个航班发出“中止进近”的指令,同时听到塔台管制室值班经理向对讲机低吼:“跑道情况怎么样了?那只兔子找着了没有?现在满天的飞机都在等着降落。”
尽管那只兔子可能只是上个航班机组眼花所致,但没人敢冒这个风险。飞行员和机场工作的全球“圣经”《航空安全手册》规定,航班起飞和降落跑道上,不允许有任何异物,哪怕是一颗小石子。这些细小的物体极易被吸入飞机发动机,从而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故。李柏森还记得,2000年,一架法国航空公司的协和飞机,因起飞时发动机卷入遗留在跑道上的轮胎碎片,起飞后不久便坠毁,机上100名乘客和9名机组人员全部罹难,同时造成地面四人死亡一人受伤。因此,在确认跑道绝对安全前,眼下这些等待落地的人们,还只能继续在机场上空盘旋。
飞机的发明使人类实现了翱翔天空的梦想,但这种飞翔仍然是不自由的。航行中的飞机必须时刻接受空中管制员的指挥,按照指定高度和航路飞行,以免拥堵或相撞。
根据功能和负责领域,中国的空中交通管制主要分为塔台管制、进近管制和区域管制三个岗位。飞机像是空管员手中的“接力棒”,由塔台管制员交给进近管制员,再被传递给区域管制员,一站一站,进而由一地飞至另一地。
中等流量的机场,有时由一名空管人员兼顾三个岗位,但北京首都机场是目前世界上第二繁忙的机场,三条跑道同时起降,飞行情况复杂多变,因此有东、西两个塔台,每个塔台中又包括放行席、地面席和塔台席三个席位,最忙时,近30名空管人员同时在岗,平均每小时接力指挥上百架飞机的起降——对于普通人,想想100个由数字和字母排列组合的复杂而拗口的航班名字,已经是件头痛的事了。
黑色13分钟:塔台空管
作为空中管制员,李柏森很享受这工作给他带来的成就感——那些身长四五十米、重达40多吨的大家伙,什么时候能飞,什么时候能落,必须听他的指挥。
他平均每小时指挥24架航班起降,最高纪录是30架,往往是这边指挥起飞,另一边同时指挥降落,有时是在风雨交加中,有时是在浓雾弥漫时。
2000年,他20岁,从四川广汉民航飞行学院空中交通管理专业毕业后,就一直坐在首都机场一号航站楼和二号航站楼中间这个高99米的空中办公室里。它的专业名称是:华北空管局终端管制中心塔台管制室。
一架航班飞行的数小时中,李柏森只负责其中的13分钟。但这却是至关重要的13分钟。“我们叫做‘黑色13分钟’,起飞过程6分钟,降落过程7分钟。几乎65%的空难事故都发生在这个阶段。”
李柏森中等身高,体型匀称,一头利落的寸头,单眼皮,配上空管员白衬衫黑西服的标准工装,活力十足,只有夹杂的白发透露出他从事的是个脑力耗费过多的工作。
4月24日,是李柏森的夜班, 15点到23点。但他的工作从14点就开始了。在正式到席位交接班前,先要参加班前讲评会,由当日值班经理通报当日机场航班计划、天气情况及重点航班的保障情况。会议目的是让空管员掌握当天工作的整体情况,以便在指挥一架航班时也能考虑到全局。
14:55,会议结束,李柏森乘坐电梯到达控制塔楼12层,再走过两段旋转楼梯,塔台控制室就出现在头顶上。
3分钟后,他走进了这个四周由45度角倾斜的覆膜玻璃构成墙壁的圆形房间,360度无遮挡,坐在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机场停机坪、滑行道及跑道上的一切状况。玻璃墙内,是六组管制员工作席位,每个席位由三个电脑屏幕、一套对讲机、一部内部直拨可录音电话和一套无线电对讲耳麦构成。三个电脑屏幕对应着三个监控系统:雷达系统负责监视飞机状态,空管场监系统帮助空管员了解飞机在机场的位置,飞行电子进程单系统则随时跟踪记录负责飞机的管制席位。
每位管制员身旁,还有一个助理管制员席位,帮助查缺补漏。助理席外,有教学资格的管制员身旁还会有一名实习管制员。他们跟随管制员学习空管知识、积累实践经验,实习成绩合格后,再通过《民用航空空中交通管制员执照》考试,便可独立上岗。用空管员的行话说,叫“放单”,又叫“拿话筒”。
实习管制员申鸿臣已跟随李柏森学习了3年,今年便要参加考试。
“小子,好好考。”李柏森使劲儿地拍了下申鸿臣的肩膀,“别给我丢脸。”2002年,李柏森的“放单”考试,可是拿了全优的成绩。
空管员工作对李柏森最大的影响,是极为重视时间的准确度。他对时间的把握也几乎精确到分钟。他提前两分钟到达席位,填好交接班表,倒一杯水,放在空管室中间的小桌上(安全起见,管制员工位上不允许放置任何盛有液体的器皿),回身走到工位坐下,刚好是15点整。
“机场跑道目前向北运行(由于飞机只能逆风起降的技术原因,机场跑道都设计为可双向起降,以便风向变化后,依然可以完成起降动作)。”上一班管制员开始向他通报交接班工作流程单上的信息。
“好的,明白。”李柏森回答。
“北侧空中有雷雨云团,放飞的时间间隔要适当延长一些。”
“好的,明白。”
李柏森从自己的工位上向窗外看去,一架飞机刚刚完成降落,正在跑道滑行。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自己专用的对讲耳机,刚戴好,频率里就传来呼叫,“北京塔台你好,HU7697正在F滑行道滑行,即将进入跑道。”
李柏森迅速进入工作状态,清晰快速地回复,“HU7697你好,北京塔台收到,跑道外等待。”
航班机组与空管员只能通过无线电“航空频率”联络。这也是要求乘客在飞机起降过程中,要关闭手机等可能干扰无线电设备的主要原因。通常情况下,一个航班机组做好起飞准备后,将机上通话频率调到塔台管制中心放行席的固定频率上,与该席位的管制员取得本场天气、航路计划、使用哪条跑道等消息,之后将频率调转至地面席,由地面席管制员指挥,在滑行道滑行,即将进入跑道前,通话频率再一次调转接通塔台管制席,等待起飞指令。
“这么多频率会不会弄错?”李柏森笑了,“其实操作起来很容易。这些频率在机上都是提前设置好的,机组按一个钮就可以完成频率切换。”
这个频率并非完全神秘,曾经有无线电发烧友测试发现,以机场为圆心,北到顺义潮白河,南到通州土桥,将收音机调到一定的频段上,都能接收到“航空频率”的对话内容。但塔台管制室主任任刚说这“并不碍事”,“收音机只能接收,不具备发射信号的功能,不会干扰航空频率,也不会对导航和飞行安全产生影响。”
在航空频率中,李柏森最经常重复的话是“进入跑道”“可以起飞”“可以降落”。这也是他最喜欢的状态——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任何意外,大家只要排着队,等着上天或落地就可以了。“就像男孩子小时候都喜欢玩的遥控飞机。但现在不仅是指挥真的飞机,而且还有那么多。”
目前,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平均每天起降航班1700余架,这意味着李柏森平均两分半钟就要完成一架飞机的指挥。他全神贯注,精准地判断出两架飞机降落的时间间隔,如果有可能,在此空当上再安排一架航班的起飞。
对他来说,两分钟的间隔已经足够了。2009年10月1日,建国60周年阅兵仪式的保障需要,机场要在一段时间内实施禁飞,为在禁航前尽可能多地放行本场飞机,李柏森和同事们在一个小时里就放飞了90架航班,三条跑道全部开放,每架航班的起飞过程缩至两分钟,每两架飞机的起飞间隔精准控制在5秒以内,“雷达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航班就像捅了的马蜂窝”。
当然,那一天也没有像4月26日这天晚上一样,在跑道上突然出现一只兔子。
神秘而复杂:进近空管
跑道上有只兔子的消息,同时也发送给了进近管制区主任管制员。
“增加降落飞机的排队距离。”在收到机场中央跑道暂时不能使用的消息之后,进近管制室的值班经理向席位上的近进管制员们下达指令。
“进”“近”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汉字组成的词儿,给这个岗位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航空专业领域之外,它是完全陌生的。所谓进近管制,是针对在机场上空至海拔6000米高度之间空域内的飞机,所做出的爬升或下降的空中交通指挥。一架飞机起飞后的航向引导,或是着陆前的落地排序,都处于这个空域。
一个显著的判断标识是,当航班广播中传来机长的预告:“我们的飞机将在20分钟后将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便意味着这架航班已进入北京进近管制的指挥空域。
“尽可能快速消化流量。”华北空管局进近管制员郭涛用一句话解释进近管制的核心内容。但事实上,进近管制是公认的指挥技能难度最高的区域。有一种说法是,空中管制员是世界上工作压力最大的工作之一,而进近管制区又是空中交通管制中压力最大的。这个区域里,飞机数量多,速度快,并分别处于不断上升或不断下降的过程,此外,还有复杂的天气状况,地形状况,以及无法确定风向变化。
更加困难的是,他们完全看不到飞机,只能依靠楼顶旋转的雷达捕获的飞机信号传递回的飞机动态变化,在平面的电脑屏幕上,想象出整个空间的立体场景。“比如,你可以想象成一幢20层高的楼房,大概100个人,有的上楼,有的下楼,或者向不同方向跑动。”郭涛这样解释。
当机长在频率中和塔台管制员李柏森告别后,就来到了进近管制员郭涛的频率中。
“北京进近,你好。国航101起飞,听你指挥。”
“你好,雷达已识别,航线340。”
这是机组与郭涛在频率中“见面”的开场白。33岁的郭涛自2003年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已经在这里重复了几百万次这个开场白。
他通常要同时指挥10架以上飞机的飞行,最高纪录是17架。也就是说,他要同时与17个机组对话,在航路上规划出17个不同的航线,同时使飞机与飞机之间至少保持前后60公里、上下300米的距离。这个瘦高个,双眼皮,脸庞颇为骨感的江苏小伙子,认为在最繁忙的机场做最具难度的工作,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进近管制员远没有高高在上的塔台管制员风光。为了防止光线干扰,20名华北空管局进近管制员工作的近百平方米办公室里,连一扇窗子也没有。如果没有正前方墙壁上的国际标准时间电子钟,“在这里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郭涛说,“也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天。”
郭涛每天在这里工作6个小时,手中攥着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在几千米高空外,而这根风筝线还时时会受到天气干扰。
“啪!啪!啪!”郭涛还记得2009年夏天的一场雷雨。雷雨预警已达橙色(受雷雨大风影响, 平均风力为10—11级,或阵风11—12级并伴有强雷电,且可能持续),首都机场的放行能力从每小时70架航班降到不足20架。
为了应对这场雷雨,20名进近管制员全员到岗,每个人都紧张地紧盯着雷达显示屏上显示的蓝色云团,一手掐着对讲机,不停地用中英文发出指令。
但郭涛什么也做不了,他的无线电耳机只有一阵阵规律而刺耳的电波噪音。那是大风在高空中“袭击”无线电波的后果。他完全听不到频率中机组的声音。连续5分钟,啪啪作响的噪音,以大约每5秒一下的频率,从高空真实世界,向他传递着暴风雨的威力。
糟糕的是,雷达系统还预示着一个更大的麻烦。郭涛清楚地看到一架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飞机信号,正从北侧进港口进入北京进近管制空域,但它因被雷雨云团压迫,正在不断降低高度。
在雷达显示屏上,北京进近管制区域呈一个顶头向左的“凸”字型。从地理区域上看,北京进近管制着南至河北霸县、北至怀柔汤河口、东抵三河、西达官厅水库这片海拔高度为300至6000米的空中区域。北侧的燕山山脉平均海拔高度为1400米,为保障飞行安全,从北侧进港口进京的飞机,飞行高度不能低于1600米,否则就会撞山。但眼下,这架加拿大航空公司航班的飞行高度已降到了1900米。
“不能再降低高度了。”郭涛在心里不断警告。对于不熟悉北京空域的外籍机组,空管的联系和指挥更是至关重要。可是,电波依然在尖叫,飞机依然在向更低空盘旋,甚至在云团的压迫下开始向左侧偏离。
“左侧是飞行禁区!”郭涛心里一惊。他飞速地计算了一下,再飞四分钟,这架航班就要进入飞行禁区。按照规定,飞行禁区内不得有任何民航飞机出现。“进入禁区,就相当于坠机事故!”
“AC29,这里是北京进近,请保持高度,你即将进入飞行禁区,立即右转航向360。”他冲着对讲机用英文大喊,“AC29,这里是北京进近,请保持高度,你即将进入飞行禁区,请向右15度飞行。”
郭涛不知道机组是否能够听到,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重复。在重复5遍之后,他终于在雷达上看到,飞机开始向右飞行。
“太好了!我听不到他们,但他们能听到我。”郭涛稍松了一口气。
避开了禁区,还要避开高山和雷雨云团,郭涛死死盯着雷达和气象云图,不断根据云团变化规划新的航线,每条指令都要重复三遍以上,直至看到飞机航线有所改变。“就像隔空喊话,”郭涛回忆说,“还是单向的,心里完全没底。”
飞机终于接近首都机场上空,麻烦又来了。雷雨云层这时也转移到了机场上空,覆盖了整个五边区域(飞机起飞后和降落前,最后对正机场跑道的位置称为五边,飞机要完成调整油门、控制高度、对准并渐渐接近跑道等准备工作。对应这些操作,北京进近划分出一个五边区域指挥席,指挥飞机起降时的五边动作),这意味着,加航这架航班无法在首都机场降落,只能降落至备降机场。
然而郭涛发现,“单向的隔空喊话”也失效了,因为飞机开始在海拔1600米高度不断盘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郭涛有点急。他清楚,这样无休止地盘旋很快会耗尽燃油,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唯一能做的,依然是复读机似的不断重复指令。
所幸,“抗压”是进近管制训练的主线。郭涛的徒弟张天雨,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流量航班指挥”训练——在扇区内同时指挥12架飞机转弯、爬升或者降落——目的就是强化抗压能力。
在进近管制区“放单”,也需要两年半到三年的见习时间。但需要攻克的席位更多,北京进近共有东、西进场,东、西离场,东、西五边等八个扇区席位,向南运行与向北运行两个模式,一共16个岗位,只有在每个岗位上“零差错”的见习管制员,才能过关。
张天雨今年24岁,已是见习的第三年,再“攻克”下两个五边席位,就可以完全“放单”。“大流量航班指挥”训练,算是他“放单”前的实战考试。
“最抓狂的时候,手里同时攥着15架飞机,上百条指令要发。机组还在频率里不断插话,这个申请下降高度,那个申请直接降落,频率里乱成一锅粥。”张天雨撇着嘴说。不仅如此,为增加难度,师傅郭涛还故意在旁边不停地教训他。“当时手掐着对讲机,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是郭涛把无线电对讲接了过来,挽救了这一团糟的状况。“那些看着马上就要撞上的飞机,到师傅手里,一会儿就梳理好了。”张天雨流露出真诚的钦佩,“就像玩俄罗斯方块,我都快就把屏幕堵死了,但师傅三下两下就都消掉了。”
郭涛的确是“玩俄罗斯方块的高手”。5年前的那次危机,情况虽然棘手,他也很着急,却没有慌乱。他一边等待时机,一边谋划其他方案。
就在飞机盘旋到第七圈时,郭涛耳机中的噪音忽然消失了,机组的声音一下子冲了出来:“北京进近,目视前方有雷雨云团,请指挥。”他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了一下,“AC29,是否能清楚地听到我的指令?”
“是的,可以清楚听到。”
“首都机场上空已经被雷雨覆盖,无法降落,是否可以备降郑州机场?”
“可以备降。”
通话的同时,郭涛从气象云图上瞄到飞机右侧45度方向有一个云层空隙,恰好可以让飞机穿越。“雷达显示右侧45度方向有云层空隙,请目视确认。”
“可以穿越。”
“AC29,上升到2400米保持航向,右转45度,目视气象。备降郑州机场。”
机组复诵指令后,飞机迅速提升高度,从那唯一的云层缝隙中钻了过去。几乎不到1分钟,那唯一的缝隙又被雷雨云层封死了。
“靠天吃饭”
和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惊险情况相比,眼下跑道上的这只兔子,虽然不能掉以轻心,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李柏森在无数场雷暴雨中的塔台空管席上挣扎过。每年夏季,北京雷雨天气对塔台管制员都是一场硬仗,他的实习管制员申鸿臣甚至还有些期待雷雨天气的见习经历,“暴风雨中能指挥飞机成功起降的感觉,多酷!”
天气也是塔台管制员最为关注的事项。李柏森开玩笑说,他们和农民伯伯一样,是要“靠天吃饭”。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是管制员们共同的生活习惯。
塔台管制员所遇到的所有突发情况,多数也都与天气有关,即使只是简单的风向变化,就涉及到更换起飞降落的跑道、通知重新设置航向指示灯,以及导航、机场信息更新、起飞顺序等一系列调整。每次调整,至少要20分钟,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在之后的指挥中再把这20分钟“抢”回来。最多的一天,全机场共更换了六次跑道。近两年,北京地区雾霾天气增多,也极大地影响了管制员对机场的目视清晰度,塔台管制因此启动了低能见度系统。
但进近空管员遭遇的紧急状况更丰富:有乘客突发急症,请求尽快降落;有灾难发生时,突然增量的救援飞机;还有由于飞行员操作失误,上错、下错高度,或空中颠簸导致飞机速度突然变小、间隔不够的紧急情况。
5月2日,北京进近管制室的岗前评审会上,值班经理通报了一则紧急消息:“晚上6点15分,由桂林起飞的CZ387航班上载有心脏移植供体器官,要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安贞医院,北京空管要求全力保障。”
郭涛曾多次参与过类似保障,他知道供移植使用的供体心脏离体时间不能超过6小时,从广西桂林到北京,空中飞行时约为2小时40分钟,已接近耗去了离体最大时限的一半,因而需要空中管制员在降落过程中尽可能给予一切优先权。
但郭涛很快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难题:该航班的落地时间为21时左右,正是首都机场的归航晚高峰。紧接着,又加入了一个更复杂的情况:相关部门考虑到地面交通拥堵,特地从北京密云机场调配一架直升机支援,在航班落地后,用直升机把心脏运到医院。
摆在郭涛面前的一系列问题是:先引导支援直升机从密云机场飞往首都机场,并抢在急救航班之前落地:和区域管制中心协作,确保急救航班优先进港;同时尽力减少直升机和急救航班对正常运行航班顺次降落的影响。
当支援直升机抵达首都机场时,空中等待进港的航班已经超过20架。郭涛向其他航班说明情况后,指挥其中4架航班中止进近,命令5架航班延长飞行程序,清空了救援机和直升机所需的航路。
19:38,医疗救援直升机从密云机场起飞。
20:16,直升机降落。
20:20,CZ3287航班降落,比计划时间提前了45分钟。
20:26,CZ3287航班进入N109机位。医疗人员携带心脏供体特制冰箱乘专车赶到T2航站楼,登上十分钟前降落的直升机。
20:38,直升机在塔台管制员的指令下,缓缓升空。
最终,运送心脏供体的直升机于20:50降落到达安贞医院。从桂林出发到北京医院,全程用时仅2小时50分钟。
在类似的航天接力救援事件中,区域管制的协调工作更为重要。
飞机被交接到区域管制员手中时,已升至6000米以上高空,进入平飞状态,机长开始和乘客们对话,乘务组开始准备餐食饮料,旅客们也可以放下小桌板,打开电脑,进入轻松状态。区域管制员对于飞机的飞行调整,大多只是微调,以及根据各地机场的流量控制情况,计算飞机在空中盘旋等待的时间。
中国的民航空管系统,根据地理区位划分了华北、华南、中南、西南等七个空管局分别管理。飞机在各个空域的指挥交接工作,便是由区域管制员承担。
中国民航空管一直遵循 “一切飞行由空军统一实施管制”的规定,即在国务院、中央军委空中交通管制委员会的领导下,由空军负责实施全国飞行的整体管制,军用飞机由空军和海军航空军管控,民用飞行和外航飞行则由民航指挥。在这一管理体制下,中国1080多万平方公里的天空面积中,用于民航飞行的仅占大约20%,并且民用航空航线、时刻等审批都须在空军备案。
因此,区域管制员相较塔台管制员与进近管制员,还增加了一个新的工作内容——在特殊情况下,向临近空管分局借用航路。
华北空管部部长戴军便是作区域管制员出身。“做区调管制,每天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拿着对讲发指令,而是到处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帮我这架飞机借条路。”比如这次器官移植紧急救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飞行,肯定是向军方申请了直飞线路,“区域空管不一定说了多少好话呢”。
地空对话
李柏森指挥要求“中止进近”的两个航班服从了指令,却不免一头雾水,在频率里有些抱怨,“为什么中止进近?”
“对不起,跑道上出现了一只兔子,需要确认安全。”
这是航空频率里少有的对话。大多数时候,空管员与机组在航空频率里“见面”,都是以“Hello”开始,以“Good Day”结束,不夹杂任何多余的交谈。偶尔,“常见面”的机长会和管制员套近乎地说句“一会儿见”,不过一会儿之后,“再见”的场所还是航空频率。
根据国际民航组织规定,地空对话必须使用英语。这成了管制员的一大困扰。因为那些母语非英语国家的机组,尤其是俄罗斯、东南亚地区的航班,“英语口音真是千奇百怪”。北京进近实习管制员张天雨说,“有的就像崩豆儿,还一个词都听不懂。”
为了让管制员熟悉不同国家的英语口音,空管局特地制作了一张各种英语口音的光盘,空管员们没事儿就听,但真正遇上时,还是要根据经验揣摸对方说的内容,再与机组反复确认。
地空对话还常发生“欺软怕硬”的事情。熟练的机组,一下就能听出频率中的管制员是生手还是熟手。老管制员下达指令,简单而坚定;助理管制员则往往没有底气。张天雨平常是个口齿伶俐的小伙子,第一次上机前,早对着镜子把开场白“雷达已经捕获,请保持高度”练习了上千遍,但真正与机组通话时,一张嘴,冒出来的却是“那个……那个……”
被听出是学员的下场是,机组因为不信任不断在频率里插话。“他总想不受你的控制,按照自己的意图飞。”张天雨说,“还会提出各种要求,比如要求转弯,或者在不该降低高度的地方要求降高度。有的甚至直接要求换老管制员来指挥。”
不过,一年到头,总有一天的无线电波中总是充满温情:除夕。
管制员的工作周期是一天白班,一天夜班,之后休息两天,周而复始,长年如此,没有公休假期。因此所有管制员都在大年三十值过班。
一次除夕夜,一架汉莎货运航班在零点时正好飞跃首都机场上空,机长好奇地打听:“为什么今晚会看到烟火?”
“因为今天是中国的新年。”管制员回答他。
“为什么你们的庆祝不在零点,而在零点之后?或者中国的新年要庆祝一整晚?”
在得到“整晚”的答复后,机长不断赞叹夜空中的烟火。他最后离开频率时,特地加重语气道了一句,“Happy New Year To You.”
平均每天高强度工作六小时(每连续工作两小时后,硬性规定休息半个小时),几乎没有正常的假期,工作期间一律不许接打手机,上岗前八小时不得饮酒或接触其他作用于精神类物品……空管员的工余生活因此几乎没有聚会或娱乐活动。他们平均年龄28岁,多是未婚男青年。“这是我们空管局工会最头疼的事儿。”华北空管局党委办公室的刘刚说。
困难的也许不仅在于缺少与异性交往的条件。管制员的工作要求,往往需要反复核对发布指令所需的一切细节:灯光、导航、气象条件、机场通播(繁忙机场统一发布的情报信息,包括能见度、跑道视程、可用跑道、气压及高度表拨正值等)、航班顺序……他们在生活中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强迫症患者。有人出门后还要回去两次检查门锁;有人正常聊天时会像指挥飞机一样反复重复;就连矿泉水的瓶盖是否拧紧,李柏森都要确认两三次。
但在工作中,没人怀疑这种“强迫症”确实重要。其显著效果是,首都机场自1950年建成投入使用至今,没有发生过任何重大安全事故,甚至飞机单侧发动机失效的故障,最后都平稳降落,化险为夷。
因此,4月26日这个深夜,当主任管制员在对讲机中反复向飞行区场务工作人员确认“兔子”的情况时,没人觉得这是多余的。
透过塔台管制室的12扇玻璃窗,李柏森看见一辆黑黄相见的小车,正在01号跑道旁飞快地行驶,对讲机里随后传来场务人员的声音:“没有发现兔子,01跑道可以正常使用。重复,没有发现兔子,01跑道可以正常使用。”
李柏森刚刚松了口气,耳机里就响起了新机组的声音: “北京塔台你好,MU8884请求降落。”
“MU8884晚上好,地面风2.5米,跑道36左,可以降落。”李柏森快速发出指令。
话音刚落,一架波音737的机翼几乎是擦着塔台的玻璃窗从李柏森眼前划过。它已经放下起落架,轻抬机头,保持3°仰角,以标准降落姿态呼啸着冲向机场跑道。
砰,一股白烟从后起落架轮胎与跑道之间涌向机尾;砰,前起落架也稳稳落到地面。飞机先是以一股冲刺的劲头向前奔去,但很快就像一匹猛地被拉紧缰绳的野马,逐渐收起了脾气,缓缓放慢了速度。
“MU8884,请联系地面102.9(地面管制席频率号码),再见。”李柏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飞机的降落过程,随后将它移交给地面管制席,把注意力转向下一个航班。
此时,他面前的雷达屏幕上,显示着首都机场上空方圆500公里内的航班飞行动态:黑色圆圈上斜插一根竖线,代表正在飞行的航班;一层层同心圆,将半径100公里的空域渐渐向靶心首都机场收缩。米黄色的背景下,一排排准备降落的飞机正从四面八方排着队飞向跑道,仿佛投下鱼食的池塘,鱼儿成群结队地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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