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

　　吉林省磐石市人民法院推出的那个“弹劾程序”，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从目前争论的情况看，持反对意见的占了大多数。

　　一个看上去的确是出于“良好愿望”的新办法，刚一露头就引来了如此众多的指责，对于磐石市人民法院来说，恐怕真是始料未及。可这种争论实在又是天大的好事，从一定程度上看，争论所带来的对人们的法制教育，已经超过了“弹劾程序”本身的启示。

　　综合各方面的反对意见，可以看出人们的指责集中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弹劾程序”本身就不符合相关的法律程序。在这里，很多论者都提到了《法官法》。此法明确规定，“地方各级人民法院院长由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和罢免，副院长、审判委员会委员、庭长、副庭长和审判员由本院院长提请本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任免。”法官享有“非因法定事由、非经法定程序，不被免职、降职、辞退或者处分”的权利。

　　从这里看，只有地方人民代表大会和人大常委会才有权弹劾并罢免法官。因此，由“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机关干部和农村干部群众”组成的“弹劾委员会”，是无权罢免法官的。

　　二、“弹劾程序”是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启动的，“当对被举报干警实施调查后未找到充分证据，但仍有种种理由怀疑其违法乱纪行为有可能存在时，即启动弹劾程序，并用票决方式认定其是否有问题，是否应对其实施处治。”

　　因此，这实际是一种“有罪推定”。

　　应该说，这些反对意见深化了人们对这个“弹劾程序”的认识，从法规和常识的角度讲，都反映了人们理性的力量。

　　但是，仔细研读几个媒体对此事的报道，我感到，这中间，也许因为新闻报道过于简短，或者用词不太准确的原因，大家很可能存在某种“误读”。

　　首先，报道中并没有明确说“弹劾委员会”有权罢免法官。只是说，“用票决方式认定其是否有问题，是否应对其实施处治。”“弹劾委员投票表决认定‘合理怀疑’是否存在，以便对被举报者作出诫勉谈话、降职、调离审判岗位或不处理的决定。”

　　从这样的用词上看，只能认为，这个“弹劾委员会”有权提出惩处的建议。显然，有权提出惩处建议和有权惩处，完全是两回事。

　　其次，报道中说这名被“弹劾”的审判长已经被免职。但到底是谁免了他的职？报道没说。可是否能够就认定是“弹劾委员会”免了他？或者说，像有的论者说的，是法院免了他？恐怕不能这么下结论吧？

　　再次，这个法官被免掉的到底是什么职？是“法官”的职还是“审判长”的职？报道也语焉不详。可为什么，持反对意见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认定，免这个法官的职就一定违反了相关法律程序呢？从《法官法》看，免“法官”的职的确违反了法律规定，可是，如果人家仅仅是免去了他“审判长”的职，就不能说是违反了法律规定。因为，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审判长选任办法（试行）》的相关规定，磐石市人民法院完全有权免掉那个法官的“审判长”的职务，而不需要经过“人大常务委员会”，只需经过“审判委员会”就可以。

　　在还存在这么多疑问的情况下，反对者就几乎一口认定磐石的“弹劾程序”违法，是否有点操之过急？

　　另外，从这个“弹劾程序”设立的本意看，是否真的是鼓励“有罪推定”？是否真的就是要用“大民主”的方式，去代替相关的法律程序、去处罚一个人？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程序叫“弹劾程序”，毕竟，这个词太惹眼了，太刺激人的神经了。但是，从报道看，这个程序全面地说应该是“百姓不信任弹劾程序”。请注意“百姓不信任”这几个字。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个“百姓不信任弹劾程序”根本上讲，只是一个收集“民意”的程序。可如果是收集“民意”的，你就不能铁定认为这个弹劾程序是在鼓励“有罪推定”。难道，你能够不允许人们这样想吗？

　　虽然就磐石市人民法院的程序规定讲，“百姓不信任弹劾程序”的确是一个“法定”的程序，的确是有一定的权力的。在操作中也的确影响到了对当事人的处理。也许从这一点上说，它是在鼓励“有罪推定”。可是，如我上边分析的，这个权力只是一个“建议”的权力，而并不是一个处罚的权力。也就是说，允许人们提出“建议”，是“刚性”的，是有“制度”和“程序”保障的；而处罚，却是“软性”的，甚至是“无权”的，起码从报道中，你得不出它有这样“权力”的结论。

　　问题是，面对一边倒的“民意”，有关部门该如何处理？接受“民意”，难免鼓励“有罪推定”之嫌疑；而无视“民意”、“无罪推定”，难道就是合乎“程序”的？

　　在实际中，我们经常碰到这样的事情：一个官员在“下边”口碑极差，可人家在“上边”却常常人缘很好，常常遭到提拔、重用。“下边”尽管口碑极差，可“下边”真的有什么“真凭实据”吗？没有，经常是没有。这样，人家常常遭到提拔、遭到重用，有什么不对？从“程序”上，没有什么不对嘛。可是，这些“没有什么不对”的官员，在“人民”中却肯定是“不对”的，却肯定是完全丧失“信任”的。用一个目前很流行的词，他已完全存在“信任危机”。

　　当一个官员，甚至一个政府，在他的“人民”面前产生了“信任危机”，其后果，会是怎样？如果说官员和政府的存在是基于“人民”授权，那么，当“人民”对他不信任的时候，“人民”还会授权吗？“人民”是否有权利表达他们的“不信任”？

　　值得注意的是，“人民”的不信任，却经常是建立在“查无实据”的基础上的，也就是经常是“有罪推定”。

　　但“人民”的这种“有罪推定”，却并不完全是在“捕风捉影”。这个被“弹劾”的法官就是如此，他不是被人看到与当事人一方吃饭吗？他不是一个多月多次开庭仍无结果吗？他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呢？而他的这些举动，确实违反了相关法律。那么，人们是否可以据此“不信任”他呢？这种“不信任”，是“有罪推定”还是“无罪推定”？

　　这还是能抓得住把柄的情况。而有时，你连把柄也抓不着，“人民”照样可以“不信任”，照样可以“有罪推定”。

　　澳大利亚的总督霍林沃思就是一个“有罪推定”的好例子。一个40年前的强奸案，既无人证，又无物证，霍林沃思不承认，原告也撤诉了。按说不就没事了？可霍林沃思却辞职了。原因就是“丑闻缠身失去民众信任”。

　　霍林沃思自己解释说辞职是为了“维护这一职位的荣誉和尊严”。请注意他的这一理由。他并不认为自己有罪，但他认为这个职位的“荣誉和尊严”是不容玷污的。但是，因为“查无实据”、更因为人民在“有罪推定”，使得这个职位因他蒙受了玷污，所以他要辞职。如果按“有罪推定”去理解，这不是说澳大利亚的人民在冤枉好人吗？可让我们更难理解的，澳大利亚总理霍华德竟然还接受了霍林沃思的辞职。

　　这是否说明“有罪推定”是一个大大的恶果呢？

　　的确，我们反对“有罪推定”，但事关人民“信任”的时候，却不能一概而论。信任与否实际并不取决于有无“真凭实据”，让人民去找证据也的确强人所难。实际上，人民的“不信任”更多还是建立在“怀疑”上。磐石事件中出现了一个词：合理怀疑。怀疑而合理，已经足够产生“不信任”了。

　　当人民对一个官员“不信任”时，这个官员的“合法”性，就值得掂量掂量了。

　　霍华德掂量出来了，现在，该轮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