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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斌姐姐回首申诉:洗冤者的“法治”梦

念斌姐姐回首申诉:洗冤者的“法治”梦

  念斌平反出狱的第8天,医生从姐姐念建兰的腹腔里取出了一块肿瘤——那是为弟伸冤的8年里,厄运留给她的最后痕迹。

  2014年的8月22日,在经历了四次“死刑“后,念斌终于迎来了无罪的终审判决。他后来对记者们说:审判长宣告他无罪时,他感到“正义的力量战胜了邪恶”。

  这8年念建兰如同被关进了另一个监狱里。为弟伸冤的8年里,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生活,放弃了爱情,放弃了婚姻……这些都成为他们推动“法治中国”的代价。然而,对于念家而言,代价又何至于此。

  十八届四中全会前,多家媒体询问念建兰对于“依法治国”的建议。她用了最通俗的三个字——“接地气”。

  “落实到实处,不要高喊;要责任到位,监督到位。”

  1 如果法律失去公义

  等待最高人民法院死刑复核的那些日子里,念斌梦到自己死了——注射器里的药物正慢慢终结他的身体,而村里那些死去的人们正站在的面前……

  那时候,他高烧了七天,烧得想要放弃自己。在醒来前,他开始向自己的神求饶:“如果我真的出不去,请把我的灵魂带走。要不然,请给我力量……”

  他的手铐连着脚镣,脊柱已经变形,小腿神经早已坏死。姐姐念建兰说:“司法要保障人权,最起码要像个人在监狱里,像个人活着。念斌说他连一只狗都不如,狗打一下还会跑。”

  那是2010年念斌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三次死刑判决——福建高院在第一次驳回了福州中院的死刑判决并发还重审后,在第二次却维持了中院的死刑判决。

  那些日子,念斌害怕天亮,铁门打开,或许意味着他要上路了。

  姐姐念建兰为他寄来一本《圣经》——这成为念斌对于司法绝望后,唯一的自我“拯救”。

  在一次次经历司法的希望和绝望后,姐姐念建兰自己却开始怀疑神的“公义”:“明明一个无辜的生命要被错杀,你为什么就不能显现出来?”

  2009年,念建兰唯一一次在法庭之外见到了念斌。他由平潭县看守所被转移到了福州市看守所。听到消息的姐姐守在门口,50米的距离,她看到弟弟从车子走下,带着沉重的铁链。她只喊了一句:“念斌”。弟弟呆呆地望过来,脸上没有表情。“厚重的铁门打开,我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什么力量都没有。”

  当初,她放弃一切,决心要救下弟弟,等来的结果法院不断地“死刑”、“死刑”、“死刑”……她说:“古时候还可以击鼓鸣冤,我什么都没有,劫狱是不可能的,但是依托的法律,又有失公正,我还能做什么?”

  这似乎成了念斌案为“法治中国”留下的难题:除了司法,还有什么能救下一个即将被冤杀的人?如果,当司法本身也失去了它的公义?

  当司法途径无法为念斌平反,念建兰也学着人家去上访——她被盯梢,被监控,每天被两辆车守楼下。“你说上访,就是走入一种绝境,上访只是墙上画了一个假门。这个墙,你用你的生命,你的青春,是推不进去的……”她无助的坐上北京地铁,有时候却希望列车永远不要停下来。

  她明白:“(即使在激烈的行为)无非是引起关注的噱头,最后还是要讲证据,游戏规则里面定的。当时劳教还没有废除,律师说,你一旦被抓回去,申辩的机会都没有。我慎之又慎,毕竟(念斌)是死刑立即执行。我不用被关太久,就三个月,念斌可能出来就是拿骨灰了,我没机会了。”

  2 念家的噩梦

  “我们遵纪守法,但一墙之隔的邻居,你能保证他的安危吗?”

  念家人的噩梦正开始于邻居的悲剧。2006年7月27日的那个夜晚,福建省平潭县澳前镇,邻居丁云虾家和陈炎娇家一同吃晚饭。寡居的丁云虾带着三个孩子,租住在陈炎娇家里,同时租用陈家的临街店铺开食杂店。

  两家分别吃自家煮的稀饭,一起吃丁云虾家铝壶中的水做的青椒炒鱿鱼和煮杂鱼。当晚丁云虾10岁的儿子俞攀和8岁的女儿俞悦相继出现腹疼、头疼、呕吐和抽搐等食物中毒的症状。两个孩子被送到平潭医院后经抢救无效。

  平潭警方经过侦查,确定是人为投入氟乙酸盐鼠药所致。平潭警方当着念斌4岁孩子的面,把念斌从家中带走。

  按照念斌的说法,他随即被平潭刑侦大队民警翁其峰和另外两名民警刑讯逼供。在“咬舌自尽”的抗争失败后,他不得不“交代了作案经过”——因为,他不说,民警就威胁“不然把你老婆也抓起来”。

  “不把人命当人命。”——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念建兰无法想象:当司法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将普通人变成杀人犯竟是如此简单:

  平潭警方随即封了念斌的食杂店。案件仍未进入司法程序,刑警大队长游经飞就站在食杂店门口,当众宣布:投毒案靠破,凶手就是念斌。

  那一天,愤怒的被害者家属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砸了念家的房子。如今念斌的房间依旧保持着被打砸后的样子——彩电、冰箱的碎片散落一地。

  面对愤怒的死者家属,念建兰也尝试报警,刑警大队长游经飞在电话里说:“你还敢来报警?你弟弟投毒杀人了。”

  在警方提交为认罪口供的预审录像中,念斌交代“投毒动机”是:丁云虾抢了自己的生意,便将氟乙酸盐鼠药投入她家的水壶中。

  然而,就是这段录像被念斌的律师张燕生发现有着明显的剪辑痕迹。后来,出庭接受质询的4名警察当庭承认该录像中断一个多小时——而这段时间,恰恰是念斌从不承认投毒到承认投毒的关键。

  让念建兰觉得荒唐的是:在律师的指证下,当地警方拿出一份加盖了“公安部物证鉴定专用章”的《检验意见书》,证明这段录像“未发现检材所记录的录像内容经过剪辑、整合技术处理。”

  福建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理化室主任李航麒,也成了念斌被四次判决死刑的关键人物。他在两死者的呕吐物、尿液、血液中检出“氟乙酸盐成分”的报告,让侦查对象由最初的怀疑对象转向了念斌。

  直到7年后,2013年7月福建高院第三次二审开庭审理念斌,在律师和专家的努力下,警方才终于将一直被称为“机密”的质谱图,递交给了法庭——这份党建差点将念斌送上黄泉的检验报告,如今最终成为全案被推翻的一个关键。

  在为念斌伸冤的专家团队中,来自香港的专家发现了最荒唐的事实:经过对质谱图的分析,当年福建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理化室主任的李航麒给出鉴定中,死者的尿液质谱图,竟然与实验室的标准参照图谱一模一样。

  后来,谈起“依法治国”,念建兰对我们说:她希望这些公安部门内的鉴定机构,能像香港一样独立出来。“因为命案的压力,公安自侦自鉴自查,那么何来的公正?”

  当然,她更希望那些司法工作者能忠于法律,“把责任分摊到个人,监督机制健全: “(司法工作者)如果你是为领导服务,而不是忠实于科学、忠实于法律,再制订五百个法律都没有用。我觉得这个很关键:没有法律的意识,只忠于长官。”

  然而事实是:在“投毒案”告破后,当地警方开始了论功行赏。主办此案的平潭县公安局侦查员翁其峰,被提拔为县刑侦大队的中队长——至今无人因念斌案而被问责。

  3 被错过的纠错

  司法错了么?对于念斌案,司法本身并非没有自我纠错的机会。只是在一次次的发还重审的过程中,机会被一次次人为“错过”。

  在最初的二审中,发现问题的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将该案发还福州中院重审。然而,当福州中院再度判处念斌死刑,福建高院却通过了念斌的死刑判决,并将死刑判决送最高法复核。

  那时候,在北京的一次研讨会上,多年坚持自费为念斌辩护的律师张燕生哭了:“作为一个法律人,明知公安机关的证据漏洞百出,可法院居然可以视而不见……”

  即使如今,念建兰也并不觉念斌案的平反可以复制,她甚至并不觉得它归功于法治的胜利。她对我们说:“我觉得就像彩票中奖一样,是因为这些正义的专家、律师坚守他们的良知,即便在高压之下,他们依然在坚持。”

  她讲起一位老专家为了念斌给福建高院写了几封信:“他说自己的职业良知在谴责,无法忽视这个生命。因为是这些专家们对科学的敬畏,还有网民们的关注,记者朋友的关注。这些跟法律没有关系。”

  当然念建兰也承认,司法制度的几次进步,同样救了念斌的命——用律师张燕生的话说:念斌的命运,就像上天安排的一样。

  2006年,最高法确定了将在第二年将死刑案件的复核权全部收回,这让同年被捕的念斌有了生的机会。念建兰说:“最高法做了一个最重要的司法改革,就是把死刑复核权收回。要不然得冤死多少人?念斌早已不在了——发现这么多问题,福州中院依然(判念斌)死刑。”

  那时候,司法给了念斌案第二次纠错的机会。最高法法官不仅约谈了念斌案的专家和律师,还特意飞到福州会见念斌。这一年,恰逢最高法院发布“排除非法证据”的规定。那位法官告诉念斌:“不论以前怎么说,即便说这是你做的,我们还是要看证据。”

  当最高法驳回福建高院的死刑判决,念建兰再一次看到了希望,但是福州中院给他们的答案仍是“绝望”——第三次判处念斌“死刑“。

  她不再哀求,而是控告。

  她说:“检察院为公安背书了这么多年,职业伦理在哪里?良知在哪里?没有,缺失了。你说司法,同一本法律却出现截然不同的问题。最高法的法官能发现问题,福建法院却发现不了问题?”

  当念斌被宣告无罪,最高法机关报《人民法院报》如此写道:“要防范出现下一个念斌案,就必须坚决革除司法潜规则,把其关进制度的笼子里,挤占其生存空间,让其无处遁形。”最高检检察长曹建明则在两会上明确表示,即将公布的司法改革方案中,就包括建立案件质量的终身负责制。

  念斌案同样见证了新刑诉法的实施。2013年1月1日实施的新刑诉法中,加入了“专家证人出庭”制度。这使得当年的7月4日,念斌案在福建高院第三次二审开庭时,警方被迫向法庭提供了念斌案检验所依据的质谱图,而当年侦查人员以及鉴定人员也均得以出庭作证。

  也正是在这最后一次纠错中,念斌案的造假证据终于浮出水面。

  4 “没有追责,一阵风就过了”

  当法律的公正终于到来,厄运是否立刻会随之烟消云散?

  念斌的答案是:如今,仍活得像个逃犯。

  念斌一直难无法实现他的愿望:他想回家;想为父母扫墓;想为没能送终的父母烧去宣告他无罪的判决。至少现在,他回家的路依然遥远——他与家的距离,也是这个国家距离“法治”的距离。

  在人们心中,很多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在受害方丁家人心中,即使法律还给念斌清白,念斌仍是逃脱了死刑的杀人犯——这信念在警方宣布念斌是凶手的时候就深埋在心中。他们拿着警方提供的、被剪辑过的“念斌认罪”录像,在当地最繁华的地段播放——并要求严惩“凶手”。

  “他们恨错人了。”8年了,念建兰也曾想过向丁家人解释,却一直没有机会。宣告念斌无罪的庭审中,激动的丁家人跑到法庭,辱骂念建兰,就连为念斌辩护的律师斯伟江和张燕生也遭到攻击。念斌案平反后,为了讨个说法,丁家人又搬进福建省高院的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接待室里住着。

  对于同为受害者的念家,如今仍然没有人前来道歉——却有人故意引导议论,把念斌案说成“中国的辛普森案”。在念斌回复自由后,澳前镇综治办为了避免丁家受到刺激,反腐叮嘱念家“不要放鞭炮”。

  那些来自丁家的辱骂声让念建兰委屈,甚至改变了她之前对于信访的态度——“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突然间觉得,挺难过,开始打消我之前的认知。”

  她一度幻想丁家跟他们形成合力,一起“追查真相”。她可以请帮助过念斌的律师和专家帮他们。她相信“雁过留声,每一个东西它物体的抛物线,绝对有痕迹”: “到了这个点上,其实临门一脚就打开了,哪怕今天打开的是氟乙酸盐,你继续抓(念斌),没问题。”

  她觉得悲哀,一厢情愿。

  弟弟出狱后,念建兰一直想要追究那些制造了“念斌案”的错案制造者——往大了说,这是为了推动法治进步,为了让权力得到约束,为了不再出现另一个念斌;往小了说,她知道,只有如此,念斌才能真正恢复名誉,才能真正“堂堂正正地回去”,才是真正的洗冤。

  律师和专家们都曾告诉念建兰,追责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仍然固执地想要把不可能继续下去。念建兰说:她最担心因为没有追责,念斌案的影响一阵风就过了:“他们内心对生命没有产生敬畏,冤案依然会出现。”

  在十四届三中全会前夕,念建兰和我们说起自己对于“依法治国”的建议:“喊了很多种司法改革,中国的法律制订的不少,但是就没有做到位。我觉得说句很通俗的:请接地气——落实到实处,不要高喊;要责任到位,监督到位。”

  她说起那些曾用血泪切身感受过得司法弊病,就像说起医生刚刚从她体内取出的那颗肿瘤——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为“法治中国”治疗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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