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电影的七层纱”之李安和他的电影

　　李安选择最直白方式表现人物关系

    周黎明：本来想谈一些经典影片，后来想要与时俱进，在网看看五年以前的影片可以叫做老片，十年以前的影片就是落伍了，既然跟上时代的步伐讲老片步入讲一部很新的影片，每次讲完大家讨论的时候大家最感兴趣的基本就是最新最热门的影片，我从新闻的角度应该讲讲《色戒》首先问一下在座的同学或者读者有多少是看过《色戒》这部电影的？看过小说的？没看过小说知道情节的呢？

　　《色戒》是现在很热门的，当然有一方面是因为国内的版本是剪掉一些，至于剪掉多少，刚开始说有7分钟的色情戏还有说的是15分钟，好像不止那些色情戏，比如在中间有杀人的场面，那个场面是很长的场面，但是现在是很干净利落杀了就杀的。

当时想表现那帮学生不是专业做革命的，不是专业做暗杀的，他们真正碰到该杀的人的时候做得很不出色很不专业，所以杀人的过程拖泥带水有含义的，至于删掉的很著名的长戏的，我去香港之前请教了几个朋友，跳过那个有没有损失？有损失。我专程到深圳看了一下。如果光是表现王佳芝很不情愿的话，其实不需曝露那么多，给她脸部的特写镜头就可以了，通过脸部特写镜头稍微有东西遮一下，知道他们俩在做爱，但是她不情愿的，这个镜头不用曝露就能传递。

　　偏偏李安想表现的东西在我看来是无法用这个方式来解决的，他必须用很直白的方式，但是这个方式说是直白，但是实际上我觉得它真正的含义还不在那个直白，在它的象征意义。这里我是一家之言，这是我的理解。

　　第一场王佳芝跟易先生的戏，说实在的我当时还是有点震惊，虽然我事先知道有SM，但是我总觉得王佳芝在别的地方她得不到感情，她追求的同学对她没有反应，她得不到父爱，所以出现了一个男的应该是对她很温柔才能赢得她的心，这是按照常态。但是没想到那个男的花了很长时间追到她以后，一上来就非常非常粗暴，整个处理是很法西斯的感觉，令我想到易先生其实平时的职业是一个特务头子，他平时就是给犯人上刑什么的，把他这方面的东西用出来了，可能他自己的性生活这方面很压抑，所以他的表现是非常非常变态的。王佳芝为什么会接受？觉得这里面有太多可以解读的地方。

　　到第二场戏的时候，第二场戏他们的体态非常奇怪。英文的评论员用“爱精”来形容，无法形容，一定要把这个动作放出来，这个动作看完之后不是让你想到是美或者是他们两个人水乳交融，让你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是很不正常的，非常畸形的。它传递的意思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是很畸形的，不是正常的相爱。

　　到第三场的时候据说刘嘉玲很生气那场戏，那场戏回归到传统了，那里是两个人之间真正找到由性跟爱有关的满足感，而不是那种征服或者变态。这三场戏的过程是他们两个人关系的一种写照，所以这三场戏别人觉得很写实，李安是写意派的大师，但是又很写实，写实再往下挖一层还是写意，还是象征的东西。因为是象征，所以很难处理成别的方式，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有些人觉得这个戏不美，大家想象当中尤其看好莱坞拍的那些床上戏通常都是暖光，照上去很漂亮，人的肤色非常好，再加上大量的丝大量的绸，放上去美伦美奂。看这个戏他们的皮肤看起来都不好看，这个是符合整体感觉的，它表现的东西不是这两个人是由爱而到这一步的，其实是倒过来的，有了这些先从互相试探，互相肆虐，肆虐更多是易先生对王佳芝，最后慢慢找到对对方的感觉，这是我的理解。

　　我有朋友跟我讲删节版，删节版我没看，看完删节版之后觉得王佳芝是最后那一刹那跟他讲“快跑”是因为她看到大钻戒，觉得这个男人爱她，因为她比较贪财。这样理解的话太狭隘了，我个人理解王佳芝内心有一点点虚荣，这个是存在的。但是这个虚荣是正常范围的虚荣，钻戒在里面起到了稻草的作用，骆驼压到最后那根稻草，那个钻戒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觉得电影里面有一个情节最欣赏的，他们在日本会馆那场戏，在日本会馆里面那场戏是真正王佳芝表现出来她对易先生的感情，日本会馆那场戏我个人觉得很绝，不知道是李安想出来还是王蕙玲想出来的，真是那种神来之笔。通常站在易先生的角度，他等于是汪伪政府的特务头子，他把一个女孩子带到日本会馆应该是炫耀，你看我的组织有多厉害，他应该是一种自我优越感的表现，但是其实他刚好反过来了，因为易先生这个人是一个聪明人，他心里面很明白他自己做的什么事情，他有一句话跟王佳芝说的，英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扮演妓女，比你卖得好”。他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在日本会馆里面表现出来的神情是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不长了，他知道整个战局的情况，张爱玲就半句话带出来的，“他对战局不乐观”，表示他知道自己的前途暗淡，他自己罪孽深重，日本败了之后他肯定没好下场。他在日本会馆里面这场戏是从那句话里面延伸出来的，他对自己的前途很悲观的时候，电影里面没讲他是有留学背景，小说里面讲过他留学日本。他讲了一句话，是反过来的“我不喜欢日本的唱法”，背景有日本的服务人员给日本的客人唱歌，纯粹是日本民歌的唱法，他说“我不喜欢日本的唱法”，王佳芝说“我给你唱”，给他唱了一首周璇的《天涯歌女》。那个衔接很绝，让他高兴高兴，唱到第三段的时候感到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而且王佳芝对他的感情不是因为他有权有势，而是因为他最弱的时候。当一个男人很弱的时候，那个女的可能母性这方面的东西就会油然而生。至于前面的虐待也好，钱财也好，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觉得王佳芝最后爱上他是因为他终于在他掩饰非常好的外表非常阴险甚至凶残的人的背后，其实他潜藏了一点人性的方面，他自己有人性的脆弱。当人性的脆弱终于表现出来的时候，王佳芝才觉得这个人是她可以爱的一个人。这个是我对那段戏的理解，如果没有那段戏，后面如果出现王佳芝把他放走的话，那就有点突兀了。当然放走那个情节本身是偶然性还是必然性两者皆有的，要说偶然性多一点还是必然性多一点，要说偶然性多一点往物质方向去靠，觉得她是贪财，因为他给了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所以他肯定是爱我的。我觉得这个是比较简单化的理解。

　　王佳芝对于易先生的感情是有很多很多层次在里面的，比如影片里面强调比较多的是，她父亲不理她，不关心她，答应带她去英国留学后来不理她了。一个很重要的戏，她给父亲写贺信恭贺她父亲再婚，从做女儿的角度来讲，她心里面肯定是很不爽的。第二个就是她暗恋的帅哥，那个帅哥关键时候没有挺身而出，等到他最后挺身而出的时候，她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还有一些细节方面的东西，这个片子在西方受到的评价不是很高，大概将近有一半的影评人不喜欢这个影片，觉得色的部分太少或者不喜欢，戒那部分太慢。我仔细看了大概有30篇影评，我觉得他们是没看懂，戒那部分是最精彩的。当王佳芝跟易先生两个人从一开始在餐馆里面的对白，那个对白就非常非常精彩，王蕙玲写剧本可能是中国最好的编剧之一，写得非常非常好，全是话中有话的，表面上全是保持自己的身份，但是实际上都是在互相试探，互相考验对方。

　　里面有很多暗藏的东西，很多人第一遍看不懂，比如易太太知不知道易先生有外遇，知不知道她的小姐妹王佳芝是他的情人？我感觉她是知道的。最后易先生坐在她的床头就已经掉眼泪了，他太太过来，让她出去她就出去，那神情的一刹那是知道的。易先生本身就有一个好色的毛病，只不过现在不敢太张扬是因为他碰上了女学生色诱她，王佳芝不是第一个，前面有过，被她发现而已。她为了自我保护，为了自我生存才这样。

　　还有一个是易先生跟他秘书的关系，这个也是一绝。易先生这么算计的人，他这么小心，最后其实他不知道王佳芝是密探，等于王佳芝自己曝露，但是他的秘书知道。而且他的秘书想用她把吴先生引出来，因为吴先生等于是特工的头子，易先生最后不会死在重庆方面派来的特务手里，如果他在日本人撤退之前死的话，估计他会死在他秘书的手里，秘书在利用他，某种程度上操纵他。

　　还有王力宏演的邝裕民这个角色，大家都知道他对王佳芝是暗恋的，王佳芝对他也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的特殊情况没有讲出来而已。最重要一点，另外一个女孩赖秀清，她在里面起到一个关键的作用，她刚开始是喜欢邝裕民的，等到王佳芝一出现以后，所有的男的全部倒向王佳芝，因为王佳芝比较漂亮，大家全追她。赖秀清比较失落，最后当王佳芝面临下一次见易先生的时候，很可能易先要上床，她是冒充富商太太，但是一上床发现她还是处女。那时候要挑选出一个同学来，她就很高兴推荐了梁润生的，只有他有性经验，另外他嫖过妓。这个时候赖秀清那个女同学其实很有心计的，她如果让另外一个男同学跟王佳芝上床以后，那么邝裕民追她的可能性就减低很多。因为从传统的道德来讲，觉得她已经是没有贞操了，至少在他们当中又隔了一道。赖秀清当时表面上用的动机全是很崇高的，其实自己心里面全有自己的小算盘，而这个小算盘在电影里面刻划得非常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不是简单地做这个事情。

　　小说的留白特别多，基本是点到为止，除了三场戏两场麻将戏跟在店里面挑选钻戒很详细之外，其它的都是点过，如果不看电影看小说的话，很多人对不上，梁若生是谁，邝裕民是谁都对不上。看完小说之后，一两句话半句话全给表现出来。有人觉得这是李安把留白的地方全部填满，填满是没错，但是填满的同时留了新的留白，他挖得更深，挖深之后有更深层次的留白，那些留白是很多西方人看不懂的。一般中国人有高等教育背景的话，仔细看都能看懂，话中有话。西方人看不懂，西方人有一个人甚至说易太太是很傻的。写这个话的人他自己很傻，一个女的如果知道她老公这样偷情，她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跟他吵架。但是没想到易太太不仅没吵架还假装不知道，还假装跟这个女的是好朋友，只有在中国的社会才有可能发生，在西方社会绝对不可能发生。从陈冲扮演的易太太来看，她自己不可能抛开易先生单独生活，她的命运是绑在她丈夫身上。她丈夫天生好色，很显然他跟王佳芝偷情不是头一回，而是无数次了。她很明白老公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沾花惹草的，同时不会把原配的休掉，她知道这个底线之后跟很多广东那边包个二奶没有关系，老婆、孩子不要抛弃，这种逻辑西方人不理解，西方人看到很多细节觉得两个人在闲聊，其实剧本好就好在所有的闲聊的地方特别有味道。听着好像后面还有一层，仔细听能够挖掘出那个意思来。

　　我讲的就先到这里。

　　主持人：刚才周老师谈了在香港看《色戒》全本的想法，底下的同学有什么问题想跟周老师交流的？周老师的几本书要向大家介绍，这本书叫做《莎乐美的七层纱——<看电影>专栏精选》，这是周老师02年到07年在《看电影》专栏上面的精选，另外一本书也是周老师强烈推荐的，坊间对于好莱坞电影产业有一个深入观察的一本书《好莱坞启示录》学术性更强一些，而且这本书也是非常难买到的，非常有价值有学术的著作。

　　提问：我自己是一个电影爱好者，有时候自己也会写一些东西，但是觉得自己写的东西的提高只是在看完电影的感受，对于电影的很多技术方面的东西还是挖掘不深。我就想怎么样把自己写影评的水平再更专业一些，更提高一些。

　　周黎明：你说的技术方面指哪些方面？

　　提问：比如在电影编排，整个故事的结构上，或者对一个东西的影像语言的表现上。

　　周黎明：你看电影的时候不妨先用一种普通影迷的心态去看，不要当做一个影评人去看，看完回来之后再写的时候，具体到开始打字的时候你才想我应该写什么。我自己要写自己感受最强烈的那部分，因为每部影片是不一样的，每部影片给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给每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接受到这部影片的信息跟另外的人不一样，你把你自己感触最深的写出来往往是最容易出彩的。每部影片的东西太多了，每个方面都写的话容易变成流水帐，而且有的地方可能不值得提。通常来讲做的还称职，但是不是很出彩的方面，我觉得就不要提或者一笔带过，你提的通常是特别好或者特别不好的地方。

　　还有一些特殊情况，一部影片很小成本制作，那你就不应该去讲那些技术方面有多么不足，小成本制作就决定了它在制作方面的灯光、服装方面不可能花很多钱做得很精美，你更多去看故事编得好不好，台词编得好不好，故事和台词不需要钱，完全看写作的本事。如果看大的制作尤其古装片那种，或者像去年《东京审判》，《东京审判》这种片子你的制作就不能省钱的，因为这个题材决定了真实性一定要保证，穿什么衣服等等，有的地方细节不讲究不太好。如果是现实题材，讲现代人的其实就无所谓了。

　　还有是你感兴趣的地方，比如你是学剪辑的，你对剪辑感兴趣，这里面哪些剪得好，哪些剪得不好你会有感受。以前有一个普遍的现象，上语文课的时候有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这个千万不要让它成为一个套路，这个是比较常见的你去看一部电影其实跟看一篇课文是一样的，你感受到这段是什么含义，它对整体的主题有什么作用，其实都是这些问题。我刚才说的也是这些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但是不要受制于这个框架，因为这个框架只是常见的框架，如果所有的影评全部这么话，写出来的影评就是新的八股文，再加上一些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那你的影评就没法看。我们以前看到很多影评是这么些的，现在网上有一派是走到另外一个极端，完全情感派，自己看到这个影片里面有一朵云，这朵云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家乡里面初恋时的一朵云，这个其实不是影评了。这个文章可能有它自己的价值，可以写得非常好，但是其实不能算影评的范畴了。影评的范畴基本还是你在讲这部影片，通常来讲有两个，一个是你看完之后你觉得好不好在什么地方，要讲出所以然来，而不是说这个影片光说好和不好其实还不叫影评，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只要你说得自成一体的话，能自圆其说就会有价值，对于别人就会有参考价值。

[1] [2] [3] [4]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