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味年来(组图)

　　来源：《人物》杂志

　　世味年来(组图)

　　文/夏 烈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答应了编辑作关于过年的文字，脑海里喃喃自语的却是这个句子。诗并不生僻，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京华，是我所在的杭州，南宋时候的都城临安。

　　陆游的这首诗，通篇都是佳句，像这句后边，就是那脍炙人口的江南风景画：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收拾思路问自己，过年与这句子有啥关系？自答曰：大约“年来”二字叫人望文生义地联想到“新年将来”(其实原诗写的是开春后近于清明的时节)；而另一层，总有这岁末时分感事伤怀的情调在。

这是文人的脾气，伤春悲秋之外，每逢佳节也要思绪万千，即便是初一十五，月缺月圆，照例也成了他们话多的时候。所以，即如陆游这样胸怀天下的人，都不免敏感地流连人间不如意的细节，从自己的一点感喟出发，然后慢慢宽慰自己，做宁静的功夫。

　　辞旧迎新的转折，就这样容易被旧的情绪牵羁。想昨天，想去岁，想当年，绵绵长长。所以，“世味年来”的题目最适合做人物回忆录了，陆游开了题，你我呢？

　　我是2007年才从家里搬出来，住到单身公寓的。便于写作，多些自由。日常也回父母家吃饭说话，也有欢乐，也有歉疚。人生的老去恰如四季的推进，与四季不同的是无法循环往复——我们只属于一个生命，也只属于一个时代。不知道父母们是否这样想：日子过得太快，过得也不容易或不简单。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日新月异——这种进步明显值得2008的大主题“改革开放30年”来细说，还因为自己的鬓白了，牙坏了，子女由绕膝而至于成家、立业、“产崽”；想想自己赶上安全退休或者赶上了再就业，如今也一并开始享受全球化进程中中国崛起造就的玩点股票、基金的日子；至于社会公德的问题、医疗教育住房的问题、环境保护的问题等等，作为过来人，是有更多阅历发发牢骚和心存危机的。——就这些原来不用我们担心身体的亲人突然成了我们衷心期望他们永远健康的对象，我们似乎有浓重的歉意伴随着他们步入晚年。我们中的不少人差不多是中国独生子女的第一代，父母们也同样面临第一次将毕生的爱只倾注在一个小孩身上——我的意思是，我们得到的比回报的多得多，甚至没有做好怎样回报的准备。面对父母，这年来的世味，不止不薄，而且浓如醴酒，杂着岁月的家常菜，滋味丰富。

　　过了而立之年，谈到过年，我显然不太想少年时的乐趣。这和未到而立之年有清晰的界线。有些计划要在年后开工，有些风险要在年后担当。一张图已经在纸上画了，停了不行，卷起来也不行，可以慢点画，不要心急，于是，先把年关过好。过年如果是一个梳理内心使之宁静的契机，那真是一个福有双至的事情——另一个福气，对我这样的瘦人而言，就是良好的膳食，参与到一段三顿规律、饱食终日的飨宴时光。

　　过年了，我照例要向师长们问候拜年的，然而歉疚又一次浮上来。多少时间没有亲近他们了！？木心先生，2006年他回乌镇时是八十虚龄，2007年是足八十了。今年他住回了修缮后的东栅头的旧宅院，低调得像还在纽约，没有回来似的，令人忘却他已在家乡定居——我是一年没有安静的心态而羞于见他，但我纪录与他谈话的印象稿《与木心先生的下午茶》在写完后的一年有半的日子里仍然在被转载，并结着更多关心他的人士们的缘分。

　　上海的陈子善师，过了农历春节就是他的本命年。上次在杭州陪他胡侃还是我师妹、他的博士生结婚的日子，算来也有半年没有见到了，这是我们认识以来比较罕见的缺乏外交互访的经历。为弥补这个空白，我有意无意地用写字的方式来作补偿，先是当他的两篇写民国人物朱湘和周瘦鹃情事的文章在我任职的《西湖》杂志发，我急忙配了篇《素描陈子善》作附骥；之后是2007年的10月，在给《苏州日报》写的专栏里我将他轻轻地幽默了一回，说他对于旧书，“依旧像个闻香识女人的老单身男，或者竟是一只饕餮的老鼠，哧溜窜过来，连品鉴带打包，钱出去背包口袋多起来”，说他“坏笑里照例有几颗‘勿灵格’牙齿”，也说他“对人生世道也自有自己的爱憎，但他终以一颗真趣盎然的文人心呈现给你看，有所寄托的快乐是可以怎样抵消世俗之块垒的。”

　　还有对我从事文学评论和编辑出版影响颇大的评论家李庆西师。虽然同在一城，我也会因为有些零头碎布的小散文而与他编副刊的夫人文敏女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小说的主要翻译者之一)邮件往还，但似乎也有四五个月没有听到他的謦咳了。他照旧还是闲散，也照旧只帮助沪上九久读书人的老总黄育海编《书城》。我日前有段文字感怀他当年与我同在出版社工作时的景况：

　　庆西师最大的嗜好是烟不离手。因此他来的下午最好是不要关门窗，否则几个小时后，不免烟蒂林立、愁云惨雾。加之他那满是茶垢的杯子，一个剃光的脑袋，活脱脱一倔强的大爷！他每次来，我必充当陪聊的角色。古今中外，文史哲学，一派神游。旁的人来说几句闲话也只能走避，因为不易插嘴，碰到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书生。庆西师每每对事物现象有自己的解释，深刻独到，发人深省。但偶尔也歪理横行，乐于自圆其说。我们后来的分歧之一就是他说网络无文学，你不要自误误人，我说网络不过是载体，怎么可以说一定无文学，我倒要做给你看。现在想来，也实在好玩，哪用这样认真地为此争辩。但令我内心黯然的是，我终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好好的为自己喜欢和擅长的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做点有益的研究，并补补外语的缺陷，安分稳健地走治学的道路。当世安静与智慧兼得，为中华学问留种子的人物真正稀罕，庆西师因此希望我能自重，遗憾年轻人心浮气燥，虚晃了年华。想到胡适晚年高挂“请勿打扰”的牌子谢客著书，想到去年听木心说鲁迅后来为新闻立此存照是做不过来的、可惜了文学才华，继而联想到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用来形容当时年轻的学人徐步奎(朔方)“志本清坚”四字的涵义(徐先生后来果然成了我们杭大的名教授，明清文学与戏曲研究的权威)，都觉得与庆西师的谆谆劝导是一个意思。

　　人踏上社会后，靠的确乎是朋友，尤其是师长们，每每给予提点。真诚的人、真诚的交往，有时候想想是那样难得，但又无处不在。没有心是不需要温暖和亮色的，所以我乐于捕捉那些真诚善良的光点。记得是去年过年，我在满天下爆竹喧嚣的时候即兴作了几句不合平仄的所谓的旧诗，短信发给北京的李敬泽师(《人民文学》的副主编)、冯敏师(《小说选刊》的副主编)，沈阳的林建法师(《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等人，那诗的末尾说“共祝金猪年，还以理想期”，许是这“理想”二字对文人的内心印证，他们都短信来说是“好诗”，而我除了收获来自师长的温暖之外，真就把“理想”当作亮色来勉励自己做喜欢与需要坚持的事。同样的，在中秋，我给陈丹青师发了短信，说：“佳节又中秋，人月两温柔。千里送相思，万事遂君谋。康寿鹤载来，福运水常流。偶作小诗篇，桂香满窗牖。”他也客气地回复“好诗！谢谢夏烈！”的字样，其实，该感谢的是我，他在《退步集》《退步集续编》这样的书中没有少传递给我批判的利器和理想的亮色。

　　世味就是这样，说好说坏，说薄说厚，说凉说暖，恰如一部日本小说里说的：“这世界只有一个”，对的，世味因此就看你怎样从周遭拣取、选择。从心中的感恩、他人的真诚里找自己行动的力量和方向，是我的经验。

　　世味年来，对于各人，都有不同吧。但在岁月的流逝中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像去年正月初一所作的诗里写的那样重回温暖与满足，那诗的末尾说：

　　披衣细数来时路，

　　岁岁年年脉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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