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国家图书馆，看着一排排书架上的书，我常想，这年头的“书”够多了，但哪些是能够传世的呢？想必只有其中的极少部分，因为历史只记住“一流”的作品，正如艺术只承认“精品”一样。时间过得真快，公元2007年已成为历史了，回头想想，这年哪本书让我记忆最深刻呢？这一追问让我很快想起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06版)——一本仅17万言的小书。
何兆武先生，1921年生于北京，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中文、外文四系。
1956至1986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1986年后，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何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史学者和翻译家，著有《中国思想发展史》、《历史与历史学》等，翻译的许多西方经典，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等，影响了一代甚至好几代的中国人。
《上学记》是何先生的口述记录，叙述的是20世纪20至40年代他求学时期的陈年往事。早年就读于北京，抗战爆发后，辗转求学于大后方，抗战胜利后，执教于台湾，1949年前后接受新生政权的“革命”教育等。
书中的时间跨度虽不长，不足30年，但从中可以了解这位饱经沧桑老人的生命历程、内心世界和他对整个20世纪历史的反思，可以说，何先生的这部口述记录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何先生的求学时代是我们的“近现代史”——中国最痛苦的年代。对于这段历史，长期接受经院教育的我们颇为熟悉，但也显得“大而空”，那个烽火岁月在我们的历史记忆和历史叙述中，被筛选成简明的大纲。
但历史并不仅仅是“大纲”。在何先生娓娓道来地讲述中，我们看到的是具体、生动、充满了现场感的历史——有血有肉的人，亲历的历史事件，对那个历史时代的真切体验与感受，等等。
《上学记》，作为一个文本，人们对它可以“各取所需”，有不同的解读。我品读之后，想到的是，何先生首先是位“读书人”，一位内心平和、怡然自乐的读书人。
相对于今天以“成果论英雄”的“读书人”来说，何先生读书最大的特点就是非目的性和非功利性。关于这点，何先生的两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的。”
“我一生阅读，从未立过任何宗旨，不过是随自己兴之所至在琳琅满目的书海里信步漫游而已”，在这种“信步漫游”式的读书情怀下，何先生的学识自然是渊博的，他在书里提及的对自己有影响的大小著作就近六十种，而且是随口漫谈，历史、诗歌、童话、物理、哲学、法学、美学、建筑等。
一位读书人，为何会有如此的读书情怀？这多半与他那谦和的处事风格和从容、自省、乐观的人生气质有关，他说他读书不想做什么学者或专家，“能旁观世界和人生就满足了”。这是何等的人生涵养！
特别在如今这个“唯物主义”的社会。这样的人生涵养，也决定了该书的叙述风格，既没有义愤填膺地“深刻批判”，也没有老泪纵横地“忆苦思甜”，就是对许多令我们这个民族不堪回首的历史劫难的叙述，老人的口气也是平和的。例如，在谈及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时，老人用了“战火芬芳”一词，字里行间涵溢着从容、平和的人生情怀。
在该书中，何先生除了是“读书人”外，他还是现代民族国家下的一位“国民”。表面上看，何先生对政治确实不积极，他曾说：“从小我就有一个印象，政治是非常之黑暗、复杂、肮脏的东西，一定要远离政治”。
作为现代国家的一分子，他给自己画了底线：“爱国是大家的义务，反对侵略是国民的天职，游行我参加，回来也是挺兴奋的，宣言里也签名表态，但实际的政治活动我不参加。”
但通读全书，会发现老人在叙述自己生命史的过程中，隐藏着深切的家国关怀。因为在民族国家成为现代国际格局中的生存单位时，受过现代教育的“读书人”，不可能没有民族情怀和家国关切。如葛兆光先生所言：对于理性始终的追求和对社会始终的责任，也许是我们同情地理解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关键。
生在中国已经不再是天朝大国，而是积衰积弱的时代，何先生他们那一代人在战乱中一边求学，一边观察社会，上学也许既是一个学习知识，成为有技术的专业人员的过程，可也是一个成为有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的过程。
只不过，在“救亡压倒启蒙”的岁月中，何先生“国民”性格表现的和别人不太一样，不那么“激情燃烧”，而显得理性和平和，其实，这是一种更为成熟的“国民”性格。
人生往往是丰富多彩的，可以包含着多个角色。何先生也拥有多个角色，但在我看来，读书人和国民，也许是其中最重要的角色吧。在追求幸福和自由的过程中，这两个角色在何先生身上“和谐”地相处着。一位内心平和的读书人，同时也是一位理性平和的现代国民。
一切的理解可能都包含着误解。上述是我个人对《上学记》的理解，未必确当。但在最后，我还是敢说这么一句话：这本书多半是会传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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