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席

　　尽管在我国的其他一些地方，有用高粱秆编席子的风俗，我猜想那个地方一定不长苇子。我觉得苇片是编席子的最好原材料，编出的席子细腻光滑，色泽金黄，夏天光着脊梁躺上去，两个字：凉爽。炕席花印在皮肉上，像印象派的美术作品。每天生产队的钟声一响，大街小巷都是身背印象派美术作品睡眼惺忪的社员。家家炕上都铺席子，席子是苇片编的，苇子却是野生的。凡是有池塘的地方都有苇子，因为是从根部分蘖，苇子总是越生越多，我觉得“密不透风”这个词，只有形容苇塘才恰如其分。

　　如果说造物主伟大神奇，能让池塘里生出苇子，就是他最伟大神奇的地方。

　　每年秋粮收仓以后，生产队就人喊马嘶地去苇塘割苇子。家乡有一条古河道，叫辽运河。河两岸的苇子都没人高。水边还生产鸡头米和菱角，割上一天苇子，还能另有收获。苇子先用刀劈开，用水浸透，再用碾砣轧扁实，然后再去掉瓤子，高质量的苇皮就这样制成了。那时候家家都编席子，街头巷尾都是苇皮的边角下料，家家都传出来刺啦刺啦劈苇子的声音。手快的人每天织一领席子，手慢的3天都未必织得完，那种竞争一点也不亚于当下。织好的席子交到生产队，再由生产队交到镇上或县里，最终的归宿是新疆。当我们听说这些席子要远赴新疆，新疆“牙克西”，知道我们有多激动吗？我们不止一次想钻进席筒里，跟着马车一起到新疆逛逛。我们就以为马车拉着席子一路就往新疆去了，我们还猜马车在路上能走多久，最终的结论是，如果马不停蹄，最少得走3天3夜。

　　我最终也不知道那些席子是如何运抵新疆的。

　　后来我和女儿说起这件事，女儿乐得喷饭。她指着地图说，你们傻呀，新疆的路多远啊。

　　说起席子，就不能不说二娘。二娘的娘家就住在辽运河岸边，她打做姑娘的时候就开始编席子，嫁到我们村，到了五十几岁，那编席子的手艺，既是炉火纯青也是天下无敌。偏偏二娘做别的庄稼活都稀松马虎，一到编席子的季节，人就精神得像上了发条，几天几夜不合眼都不困。队里分的苇子根本就不够用，二娘自己拉着车到处去踅摸苇子，有时一气要走出去三四十里。二娘家的院墙外面，苇子总是高高地码成一垛，要比别人多不知多少倍。看二娘编席子是一种享受。二娘的手很小，一点也不糙。就看见苇片在她手里上下翻飞，席子一寸一寸往前长，可若想看跟她学手艺，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谁都当二娘有诀窍，二娘的诀窍又秘不示人，这就让别人有了想法。到结算分红时，二娘的钱比别人分得多，别人对二娘就不是想法，而是嫉妒了。那个冬天滴水成冰，队里开二娘的批判会，因为她娘家成分高。批判会开半截，二娘出溜到了台子底下，打起了呼噜。队长说，谁都不许管她，就让她在那里睡。人们悄然都走了，二娘一直睡到深夜，直到家里人出来找，二娘才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回家。

　　二娘家的院子里就有碾砣，二娘轧完了自己的苇子，也有别人扛着苇子捆来借用。我们就愿意帮助人家推碾砣，人家美滋滋地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坐着，我们把身子绷成一条直线，两只脚蹬在远处，用力。二娘的苇子却从不让我们轧，她说我们轧出来的不匀实，让我们很不服气。同样都是一个碾砣，还能把苇子轧出两样来吗？有一次，碾砣把一个孩子的脚趾骨轧断了，才让我们觉出了碾砣的危险，也觉出了二娘的不信任其实是一种爱护。后来我们慢慢把兴趣转移到了别的方面，二娘和二娘的席子，逐渐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天空中飞翔的大雁是“人”字形，最早发明编席子的人也许受到了大雁飞翔的启发，我猜。席子也都是“人”字形的花，“人”和“人”之间又相互交叉和提携，就变成了一张完整的席子。一张席子在炕上一铺很多年，皮屑和灰尘都从炕席缝里漏下去了，炕烟从席缝里冒出来，把原本金黄色的席子，熏成了古旧的颜色。但“人”与“人”之间的结构和模式都不会改变，只是相叠的地方会新些。一张完整的席子，是一个家庭的体面。有时边角会有些破损，用布把破损的地方包起来，用针线把它们和席子连缀在一处，席子就又完整无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