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恩 |
在话剧《雷雨》中饰繁漪,1954年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演出五四以来的优秀话剧 |
2008110803 2004年8月8日郁风88大寿,众好友欢聚一堂(前左起吕恩、黄苗子、郁风、后左起高汾,姜德明、唐瑜、韩美林) |
听吕恩说友人
——曹禺、胡蝶、周璇、郁风、吴祖光
文/张昌华
在姹紫嫣红的百花园中,花儿们昂首枝头,绚丽夺目,衬映她们的绿叶则默默低垂,鲜有人关注。吕恩说,在中国当代剧坛上,“我是绿叶。”这是事实,更是自谦。其实,每枚绿叶都有她自己的故事,有的甚至比“红花”更丰富、更精彩。
吕恩,大名灌耳,然隔行隔山,无缘结识,与其过从是近年的事。去岁我出了一本小册子《书窗读月》,写了吕恩青年时代的几位至亲或师友,吴祖光、唐瑜、郁风和张定和等,我便送一册给她翻翻。往事悠悠。吕恩说我的文章把她带回青年时代,并回赠我一册她的回忆录《回首》。数通函札往返后,我请她日后返江南省亲,得便一定要到南京做客,我当尽地主之谊带她游桨声灯影的秦淮河,品夫子庙干丝鸭血汤。不几月,吕恩果至南京,约我相晤。尽管是初次相见,吕恩的平易、和蔼和通达,却使我们一见如故。我提议带她出去转转,她却说,南京变化大,不过到她这把年纪,出游不是观景而是看人了。我这才知道,她专程来宁,是为了看望她的恩师陈白尘夫人金玲女士的。88岁的吕恩,称大她两岁的金玲为师母,她到陈府第一件事是在陈白尘的遗像前躬身三鞠。衰年的吕恩仍不忘师恩,真是“恩”名副实。
吕恩患腿疾,不良于行。她对我说我们就“以聊代游”吧。我说我很想听她讲讲自己的故事。吕恩摇摇手,说“我是绿叶,没啥好说的。”我说那就说说您的师友们吧。吕恩欣然接受。她十分健谈,记忆力惊人,连一个甲子前的事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加之富于表情,把我带到了她60年前的岁月。
吕恩,我国著名表演艺术家。1938年考入国立剧专,毕业后驰骋在重庆、上海、香港和北京等地的戏剧舞台上。解放后在北京人艺工作,毕生演出了数十部话剧和电影。她说“我是从重庆起步,演小角色成长起来的”,从演《清宫外史》的瑾妃起步,演过花枝招展的交际花,演过又老又丑的妓女。别人以为演这些角色有损个人形象,吕恩不管这些,她认为有兴趣的就演。她也挑过大梁,解放后话剧《雷雨》中的繁漪、《伊索》中的梅丽达、《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的巫婆马聂法等,虽戏份不太重,但鲜活的表演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评论家说“她的戏的特点是没有戏的痕迹”,足见功夫之深。
吕恩,江苏常熟人。本名俞晨。青年时代热爱演艺事业。中学时期遇于伶老师要她演戏,可父母坚决反对,认为“戏子”低人一等。为追求光明与自由,吕恩随动荡的时代大潮到了重庆。父母鞭长莫及,她毅然报考剧专。但她是孝女,为不“辱”俞氏门第,易名为吕恩,从外祖母姓吕,并示戴德感恩之意。当时剧专集聚着我国剧坛的一流精英,校长是俞上沅,老师有曹禺、张骏祥、吴晓邦、黄佐临、金韵芝(丹妮,佐临夫人)、吴祖光和陈白尘等等。吕恩与白杨、张瑞芳、秦怡、舒绣文、金山、赵丹等配戏,共同活跃在战时重庆的舞台上。吕恩对笔者说,她的这些师友们都是剧坛的主角,名编、名导或明星,是“红花”,吕恩自谦是跑龙套的“绿叶”。
吕恩虽是一位弱女子,但为革命也干过大事。1948年,张骏祥在香港导演电影《火葬》,要到北京拍外景,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干爸爸”夏衍找吕恩,要她带信函坐飞机到上海,在上海逗留一晚为党办四件事:通知阳翰笙身份已暴露,赶快离沪赴港;告知陈白尘赶快隐蔽;通知刘厚生火速到解放区与×××接头;转交宋之的由苏区转至家属王苹的信。吕恩一口应承。她把信函文件藏在箱底,又备了许多张自己的漂亮剧照,在过海关时,适时将剧照送给海关检查员,并塞上优厚的小费……她的这些点子果然生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回到香港后,夏衍拍拍她的肩膀说:“吕恩,你干得不错!”吕恩有点不明白,她问“干爸爸”,当时她与白杨、陶金等4人同行,白杨比她心细得多,为什么不让他们干。夏衍笑着幽默地说:“你糊涂,胆大。”豁达、爽朗的吕恩,愉悦地享受着属于她的那份“绿叶”的幸福。
吕恩个性色彩十分鲜明。她好热闹,当年是个顽皮的小姑娘。在“中艺”一年多没有发工资,为杀馋虫,与穷朋友结伙去偷“白尘先生为师母炖在锅里的肉”;(金玲患肺病,陈为她补身子熬的骨头汤)金山追张瑞芳写情书,信封上写她的名字,她当“二传手”;赵丹与叶露茜分手后追秦怡,见人开着车子来追秦怡,急得拉着吕恩的手,痛苦地说:“看,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吕恩安慰他:“你怕什么?她如果喜欢你,来了十个也不怕!”赵丹抱怨自己穷,“我家里只有一只小藤椅,我把她带到家里,坐在那个椅子上,上面还有个洞!”赵丹与黄宗英结婚后很幸福,吕恩调侃他:“秦怡现在还喜欢你吗?”赵丹笑而不语。……甚而连吴祖光追她时,也给秦怡写信。吕恩知道竟也不生气!吕恩率真、活泼,热情又顽皮,她敢想,敢说,也敢做。她做事拿得起、放得下。
吕恩就是吕恩。
“二流堂”主唐瑜
“二流堂”的名字是郭沫若起的。住在碧庐的文艺家,都很有个性,自由散漫,懒散得很。盛家伦是代表,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爱睡懒觉。大家笑话他“只吃不拉。”(只读书,不写作)戏称他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二流子”这个词是1943年从延安传过来的,大家认为新鲜好玩,便互称“二流子”。一次郭沫若来玩,听大家互喊“二流子”,觉得有趣,说“我看这碧庐就叫二流堂吧!”还要给题匾,只是没找到宣纸,没写成。“二流堂”的外号就这样叫响了、传开了。
唐瑜,广东潮州人,大家叫他阿朗。上世纪30年代活跃在上海电影界,与潘汉年、夏衍是莫逆之交。他以仗义疏财、热情助友著称。他的胞兄是缅甸一富商。抗战岁月,上海的大批落魄文化人集聚重庆,没有房子住。唐瑜先后盖了三处房子,供文艺界朋友栖身。在重庆四德村建的一栋叫“碧庐”,与壁炉同音,唐瑜喜欢壁炉那种浪漫、温馨的情调。他请了一位大师傅为朋友们做饭,雇了一个保姆为大家洗衣服、打扫卫生。这里一切免费,过的是“共产主义”的生活。当时吴祖光、盛家伦、吕恩、高集、高汾、萨空了、方菁、沈求我(后为民革副主席)、金山、张瑞芳等均在此居住;夏衍、郭沫若、乔冠华、袁水拍、苗子夫妇、冯亦代等是这儿的常客;周恩来也去过。
抗战时日,生活艰苦,缺衣少食。唐瑜从仰光经缅滇公路带了两辆卡车和一辆高级轿车到重庆。一部卡车装满紧俏物资,供他做生意;一部卡车装满食品,与大家伙分享。小轿车自用。据传,他有一把金梳子,没钱用了,掰一根梳齿,就可对付一阵。碧庐坡上的路不好,晴天一路灰,雨天一路泥。某天,唐瑜与吴祖光回家时,对面飞来辆小轿车,他俩躲到路旁,那车直驰过去,溅了唐瑜一身泥。唐瑜望着那辆车,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又对吴祖光说:“那车本就是我的,还有一把钥匙在我兜里呢。”他刚把车子卖掉。
大家称唐瑜是当代的孟尝君,他待人之真之诚,大家莫不交口称赞。他本是一人独住一间屋子,1945年5月导演贺孟斧病逝,他的妻子方菁带着一双儿女投奔碧庐。唐瑜让出自己的房间,与吴祖光、萨空了、沈求我、盛家伦一起睡大通铺。1944年秦怡婚变,由重庆到成都。那年冬天冷得要命,秦怡穷,没钱买棉衣。消息传到重庆,唐瑜叫吕恩打开一只皮箱,将他哥哥送给他的一件皮袍子拿出来寄给秦怡。吕恩发现还有一件女式的大衣,就说赵慧琛(《马路天使》小芸扮演者——作者注)没棉衣过冬,干脆送她吧。唐瑜说,那就送吧。也是这一年,唐瑜患胃病,他的胞兄从仰光寄来一大堆营养品。他把一半分给大家,留下一半收在床底下。音乐家盛家伦,(著名电影《夜半歌声》的主题歌就是他唱的)以嘴馋著名,一次猴急啃苹果,崩掉一颗门牙。一次盛家伦问吕恩想不想吃点好吃的,吕恩说当然想。他把吕恩带到唐瑜的房间,叫吕恩趴在地板上找。吕恩低头一看,床底下堆着一摞罐头、奶粉。大笑。盛家伦说不管它,咱们俩先解解馋,说着拱进床底下拿出一听奶粉,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还给吕恩泡了一杯。偷吃的秘密被传开后,大家送盛家伦一个诨号“大食国王”……
抗战胜利,唐瑜把房子托人代管,自己潇洒地回到了上海。有人说,唐瑜在重庆的资产若全部变卖掉,可开一家银行。
“二流堂”本是一句玩笑话,到1957年反右和1966年“文化大革命”,“二流堂”被当做“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遭到批判,《人民日报》曾发表戚本禹的大块批判文章。吴祖光、丁聪、苗子等一大批二流堂人士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夏衍、叶浅予、冯亦代等全部被网了进去,被批判、审查的“堂友”达百人之多。被整得家破人亡者大有人在。吴祖光愤而作诗曰:
中年烦恼少年狂,
东西南北当故乡;
血风腥雨浑细事,
荆天棘地作寻常;
年查岁审都成罪,
戏语闲谈尽上纲;
寄意儿孙戒玩笑,
一生误我“二流堂”。
其中最倒霉的是“二流堂”主唐瑜。“文革”中,唐瑜在电影局工作,单位为审查他成立专案组,后因江青插手,升级为“中央专案组”。七次抄家,挖地三尺,迫唐瑜交出“二流堂”花名册,以便斩草除根。还怀疑他家中藏有与国民党联系的电台。唐瑜哪能交得出?上面反复要他交代问题,写检查。唐瑜“鬼精”,幽默地用薄的航空信纸复印若干份,留下一段空白,以便应付四面八方的外调者,据不同部门的要求,补写几句,写上年月日。交代不出新问题,只有皮肉受苦了。一个光头造反派,一次打他十几个耳光,以致他耳聋至今。唐瑜被折磨得实在无路可走,主动跑到公安局,要求他们逮捕他……
唐瑜与潘汉年是至交。潘汉年入狱后,唐瑜不怕牵累,仍与其家属保持联系。潘出狱后,第一个去看唐瑜。潘汉年去世后,唐瑜编著《零落成泥碾作尘》纪念他,还多次捐款在潘汉年家乡宜兴建“潘汉年希望小学”,近年出版的《二流堂纪事》稿费,悉数捐给这家小学。
唐瑜虽然荣登“二流堂”堂主宝座,但他远没有他的堂客们有名,他倒真是一枚“绿叶”。但堂客们一致公认他是个大好人。夏衍哀叹:“像唐瑜这样的好人,今后再也找不到了!”
胡蝶的风骨·周璇不“犹太”
吕恩60多年的演艺生涯中,结识了文艺界一大批明星,胡蝶就是其中的一位。
在上世纪30年代,胡蝶在电影界是屈指可数的一号大腕。吕恩30年代在上海当中学生时就崇拜胡蝶。胡蝶的演技和节操给吕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45年春,张骏祥导演《小人物狂想曲》,吕恩与白杨、谢添同台演出,她饰一个爱虚荣的由港来渝的青年女性。当时剧社穷,没有齐备的服装,快演出了吕恩演的角色服装还没着落。张骏祥给时在重庆的胡蝶写信,说好要吕恩自己去借行头,若试穿合身就借回来。40多岁的胡蝶仍风姿绰约,吕恩深为她的端庄美丽而震慑。胡蝶热情招待,并细心询问吕恩扮演的角色背景后,从自己的衣物中挑了一件给吕恩说:“大花衬衫,颜色鲜艳,符合你演的角色;一条西服裤子,表示你出门旅行。”并教吕恩香港女人走路的姿态,嘱咐吕恩“一定要穿高跟鞋,那样在出场时显得苗条、挺拔,一亮相就让观众第一眼觉得你是从香港来的。”吕恩告辞后走出老远,胡蝶又追上来,叮嘱吕恩:“演出时最好用一块花纱头巾把蓬松的头发包起来,并在额前露出几绺卷发,显出风尘仆仆感……”
在胡蝶的悉心指导下,吕恩对演出的新角色充满了信心。吕恩一出场,果然十分抢眼。赵丹在台下当观众,演出结束后,马上跑到后台对吕恩说:“你的上场,使台上为之一亮。”晚年的吕恩,每每想起胡蝶,十分感念她对自己的提携与帮助。
吕恩对胡蝶的民族气节尤为敬佩。珍珠港事件后,香港沦陷。胡蝶东躲西藏。日本的久田幸助是中国通,会粤语,找到胡蝶,以高酬为诱饵,要她去东京拍一部《胡蝶游东京》的风景片。胡蝶谎说自己怀孕,不便拍片。然后,通过秘密渠道找到游击队,经乔装打扮,以到九龙租界旁的教堂做礼拜为幌子,偷偷离开香港,辗转到达广东惠阳。胡蝶特捐3000港币给抗日力量。战火逼近韶关,胡蝶又逃到桂林,最后到达重庆。
金嗓子周璇也是吕恩的好朋友。1948年周璇在香港永华电影企业公司拍的《清宫秘史》中饰珍妃,吕恩第一天到这家公司拍电影《山河泪》,在化妆室里结识了周璇。因为她们都是江苏常熟人,倍感亲切。周璇亲切地喊吕恩为“小常熟”。
周璇自幼家贫,是在苦水中泡大的。自《天涯歌女》一举成名,有了钱之后,过惯苦日子的周璇仍很节俭,处处精打细算。倒霉的是她赚的钱后来全被人骗走了,成为人财两空的悲剧主角。
有一件耐人寻味的小事,令吕恩难忘。
一次吕恩与周璇同到一处做客,出门后又同回公司办事。以爽气闻名的吕恩顺手招了辆出租车。周璇马上说车费由她付。吕恩拗不过,只好听她的。上车后周俯在吕恩耳边悄悄说:“我要车子开到公司大门外的马路上停,不开进去。”吕恩不解,问为什么。周璇笑着低声说:“出租车基数是二元,这条路我常坐,到公司大门外正好二元。拐个弯,就要多付两角。”吕恩是个爱开玩笑、好逗乐的角色:“开进去吧,这二角钱我出。”周璇急了,忘了谈话不该让司机听见,大声喊:“不许你多花这二角冤枉钱,和我一起走几步回公司。”
1949年春,上海解放,吕恩准备回去。离港前夕,吕恩到弥敦道买东西,正好碰到周璇,向她告别。吕恩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周璇很伤感,说“你们有文化,回去有事做,我不识字,连剧本都看不懂。我演的这些片子,那边是不会要的……”吕恩邀她进咖啡馆小坐,两人又聊了起来。周璇说她喜欢孩子,她打算在香港多拍几部片子攒些钱,将来到上海办个幼儿园……结账时,吕恩抢付,周璇拉住她的手不肯,坚持由她付。
晚年吕恩回忆这件事时凄然地说,“想不到我们的那次见面竟是永诀!”吕恩认为周璇人十分朴实,生活俭朴,从不乱花钱。她也从不想占别人的便宜。可当时电影圈里有人讥她为“犹太”,(吝啬)实在不应该。“从她的节俭中更能体察她的辛酸。”吕恩如是说。
[1] [2] [下一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