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解谜:梅兰芳之所以能够在受众中获得“最大公约数”,奥秘正在于他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从皇室到军阀、从富人到穷人、从戏迷到戏盲内心里对于民族传统美的甚至只是朦胧状态的向往。
这种并不幽咽婉转也并不俏皮突兀的圆润亮丽的唱腔、并不夸张渲染而是点到为止的规矩做派、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奇不怪的标准扮相,却因“无特点”反而成了最迷人之处。
梅兰芳之谜
文/刘心武
三十几年前,在穷乡僻壤,曾与一位老农交谈,那时那里还没通电,信息十分闭塞,我惊讶地发现,他居然知道梅兰芳!
他是老贫农,从不曾离开过那一片土地。当地即使是土改前的地主,也不曾拥有留声机和京剧唱片,更没有到过大城市观看过梅兰芳的演出。而且当地流传的戏曲也非京剧。更何况,那已经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已经有了“样板戏”,梅兰芳和“旧京剧”统统被当作“四旧”扫荡掉了。
但是,那位老农所知道的村外世界的人物,除了革命领袖,能说出来的就是梅兰芳!
我记得,当他提到梅兰芳的时候,灶膛的火光照亮着他橘皮般的脸,皱纹涟漪般舒展,眼睛眯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剩下不多的褐色病牙,竟是一种瞬间感到满足的表情。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极度焦虑的时期。老农给予我的惊讶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刺激所掩盖。但是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后,我把这瞬间的记忆从尘封中拎了出来,多次思考。最近陈凯歌执导的《梅兰芳》全球热映,传媒中关于梅兰芳的信息更加丰富,我不由得又探究起这个问题。
梅兰芳高风亮节,抗日时期蓄须明志,台上赛美女,台下大男人。但那位穷乡僻壤的老人未必知道梅兰芳那么多的事情。梅兰芳的舞台艺术,造成了“男人皆欲娶,女人皆欲嫁”的心理效应,但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的这一揭示,恐怕也还难以把那位老农的心理概括进去。
梅兰芳实施“移步而不换形”的稳健的改革方针,不仅从剧本、唱腔、对白、身段、场次、服装、头面等方面改良旧剧目,还创造出《黛玉葬花》、《一缕麻》等前所未有的“古装剧”和“时装剧”……但那位老农又怎么能懂得这些名堂?
梅兰芳在美国经济大萧条的时候访美,竟然赢得了票房爆棚,并且使包括卓别林在内的好莱坞翘楚们个个服膺、人人称赞。他后来访问苏联,戏剧大师史坦尼斯拉夫叹为观止,表示这才知道除了自己的表演体系外,还有梅兰芳完美体现出来的另一种非常成熟的迥异的戏剧表演体系。
梅兰芳艺术往境外传播的效应不难解释,在国内大、中城市因演出引出的轰动更属必然,但他成为一个代表“美”的符码,竟然浸润、渗透到了穷乡僻壤的老农心中,仅仅因为大略知道有他的存在,就在一瞬间从眉眼面容上流露出那么深沉的向往与满足!
这个谜底实在有大家一起来揭破的必要。
就“四大名旦”而言,不少人更倾心于程砚秋。程派艺术近年来被诸多杰出的传人发扬光大得红火艳丽,情况可喜。但程派艺术的浸润力恐怕还是有限的。尚小云开创的尚派艺术影响相对要小些。荀慧生开创的荀派艺术十分平民化,在城市中大受欢迎,但与程派、尚派一样,似乎都太有棱角了,在民众审美中获得的“公约数”,就始终不能与梅兰芳相埒。
在宣传电影《梅兰芳》的一个电视节目里,梅葆玖有段话值得重视,大意是:他父亲的舞台艺术,不像其他京剧艺术家那么有特点,似乎找不出什么“非常”之处,而这种并不幽咽婉转也并不俏皮突兀的圆润亮丽的唱腔、并不夸张渲染而是点到为止的规矩做派、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奇不怪的标准扮相,却因“无特点”反而成了最迷人之处。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解谜:梅兰芳之所以能够在受众中获得“最大公约数”,奥秘正在于他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从皇室到军阀、从富人到穷人、从戏迷到戏盲内心里对于民族传统美的甚至只是朦胧状态的向往。
电影《梅兰芳》使观众明白,一个艺术家的艺术,是需要有“死党”来忘我传播的,而这种刻意的传播,最后会衍生为全社会的自动流布。
知道梅兰芳,不一定是进戏院看过他演出,也不一定是听过他的唱片、看过他的舞台纪录片。像我三十几年前接触的那位老农,他很可能只是曾从农村集市上买到过以梅兰芳舞台艺术为主题的年画,甚至只是偶然从货郎担那里见到了印有、绘有梅兰芳戏装照的小百货,比如家用镜子背面的装饰……于是,“梅兰芳”在他心目当中,就成为了超越他个人生活的“美”的象征。
愿今天的艺术家中,也出现梅兰芳式的一直浸润、渗透至人间最边缘的“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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