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钉子户的生命路径

　　来源：读者报

    李继超把自己十年来的土地博弈归结为死亡的过程，而死亡的结点便是“决斗”。然而，决斗书下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他的“决斗对象”从未做过正面回应。这场没有对手的“决斗”，也延长了钉子户李继超的生命

　　从守卫到决斗

　　一个钉子户的生命路径

　　□本报记者 刘佑清发自四川中江

　　左脚微跛的李继超就职于某考古研究所。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走上暴力解决问题的道路。而认识李继超的人也都说他讲理，厚道。谁也不会想到他会下决斗书。

　　2008年年底的“决斗书事件”—湖南郴州人彭北京向当时的郴州中院院长、执行局局长两名法院干部提出决斗，引起舆论一片哗然。就在几个月之后，李继超便在网络上向万世达置业有限公司（下称“万世达”）发出决斗书，称要代官员决斗。

　　“都是他们逼成这样的。”2010年2月18日，距离决斗书发布一年之后，李继超接受影响力周刊记者采访时说。

　　值得一提的是，在下决斗书之前，李继超已经为房屋拆迁问题奔波了九年。九年的时间，问题依旧悬而未决。至今，中江县江西馆居民区废墟和老屋错杂，已拆迁的，没拆迁的，拆了一半的，这样的格局一直没能得到改变。

　　决斗 无人应战

　　“本人李继超，现五十岁余，是多次遭遇德阳万世达置业公司侵权，非法强拆，致家毁人亡，无数次泣血请求你主持公道，解决问题，却历近九年而无果的受害人之一。”

　　2009年正月初一，一篇以死为最终结果的《应战决斗书》现于各大论坛，引起网民跟帖热议。这是继“决斗老爹”彭北京之后的第二起“决斗门”事件。

　　决斗书是写给名为“刘刚局长”的，李继超希望，“刘刚局长”能够和万世达决战，如果不能，则由李代替“刘刚局长”向万世达决战。

　　值得一提的是，决斗书里还确定了公证人员和简单的比赛规则，双方自选器械，人数不限。决斗的结果则是，“以决出生死为最终结论，完全遵从丛林法则”。

　　决斗书中，李继超提到，“当今文明社会，此类事理应由行使公权者干预解决。但是，作恶者确实太强势，连手拥公权的官家也奈他不何。”

　　所以，“只有我们自己解决。我，李继超，一个也算知书识礼，懂得一些相关法律，憎恶、鄙视丛林法则，却求告无门，不得不‘回到’现实，从经历中痛苦、艰难、渐进地认可、遵从丛林法则，近于老迈，绝不容忍任何欺人太甚者的血性男人，决意顺个‘天意’，与作恶者一决生死！”

　　2009年春节，李继超将《应战决斗书》和《主持、观评决斗邀请信》寄给中江县规划和建设局等。同时将决斗书发布于网络。

　　2010年春节，决斗书发出去整整一年的时间，因为另一方的缺席，决斗并没有发生。李继超说，他的“挑战对象”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只有在几个特殊时期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了解过我家的情况，但都没有结果。”

　　而李继超决斗所希望的，就是自家土地在拆迁问题上能够有一个合理的赔偿。

　　同样，这也是同住在中江县江西馆近30户待拆迁屋主们守候十年的希望。

　　十年“拆迁”煎熬

　　“十年，是人一生八分之一的时间。”李继超说，“而我全部用来守护脚下的土地。”

　　长达十年的时间，李家在与万世达土地博弈中，互不相让。李继超在其博客中提到在春节期间发布决斗书之前所经历的过程：

　　“2005年春节，李家数十人沉浸于李俊文被‘万世达’逼死的悲痛之中……

　　2006年春节，李家数十人深陷于恶商的骚扰、欺骗、恐吓等的焦虑、恐惧等噩梦之中……

　　2007年春节，李家数十人再次沉浸于李开文被逼致死的悲痛之中……

　　2008年春节，李家遭遇恶商非法强拆造成的无名尸入侵……”

　　李俊文，李继超的叔父，曾经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复员后失业在家，靠打小工和亲友救济度日。“2000年从拆迁开始，房屋险情与日俱增，被逼迫拖着病体离家。”直到2004年去世。

　　李继超说，父亲李开文最后的遗言都是“房子”。他回忆，“父亲一生康健体壮，去世前不久，还能骑自行车远行几十上百公里游玩”“生前没有高血压，没有其他任何快速致命性疾玻”

　　李继超分析，父亲是日夜担心房屋遭拆垮被埋于瓦砾梁柱之下的心理压力剧增，时刻处于高度的精神紧张状态。2006年，其父李开文死于脑溢血。

　　记者了解到，就在2006年夏天，李开文还写下《拆墙愤》，里面提到，“日忧强拆盗，夜惊风雨凄。狼嚎时冲耳，赶快滚远去”；“残生逢盛世，血泪何以泣？家破宅基在，堂春草木萋。”

　　2008年，回家过年的李继超，和往常一样，查看自己的房屋是否“健在”，而就在这一天，他发现一具无名尸体躺在家里。

　　“后来警察来处理，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李继超说，“日子没法过，家里人老是担心。”

　　发布决斗书之前，李继超彻夜难眠，“已被煎熬得濒于崩溃、疯癫”，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妻子和女儿。在妻子眼中，李继超十年的维权成了“一意孤行”，还曾几次向他提出离婚。宣布决斗之后，妻子更是“好多天都不理我”。

　　而李继超的想法是，“我不愿我及我的家人被万世达悉数白白害死。我也绝不容忍我及我的家人被万世达慢性自杀。经多种权衡，我决定以我一人的死拼力争救我全家—如能救的话。”

　　协商艰难中前行

　　在李继超看来，与万世达的争议是逐年扩大，“一年比一年严重”。

　　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据初步估计，中江县的房价已从2000年的600元每平方米上升到2010年2000余元到3000元每平方米。这无疑加大了拆迁房和被拆迁房的协商难度。

　　而这样的拆迁难度早在2000年的时候就埋下祸根。

　　“那个时候房屋的市场价大概是每平方米600元，但他们只给我们每平方米300元到400元。”李继超说。对此，记者走访了中江县江西馆的其他居民，回答如出一辙。

　　时任万世达协商拆迁的工作人员彭国兴告诉记者，之所以至今未与李家达成协议，是因为李家“要求过高”。

　　而在李继超看来，他们的要求并不高。“我们只要求依据国家法律、法规规定来协商拆迁事宜”。

　　关于拆迁问题，政府相关部门也多次出面协商。“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赔偿价格，以及房屋面积测算，很多时候谈不拢，就散了。”

　　此后，李继超坚持认为万世达在拆迁方面“拒绝出示拆迁的法定手续，违反法定程序，实施非法强拆”；“侵犯被拆迁人的相邻权，坚持继续侵权，拒绝承担非法强拆恶果的责任。”

　　“后来他们强拆我们房屋，我父亲和叔父被逼致死，这些赔偿，他们都应该支付。”李继超说。

　　时任万世达拆迁队长的钟逊则说，当初，问题的关键是补偿，双方有一定距离。而在涉及“是否强拆”时，钟逊则以“现在没在万世达工作”为由拒绝了采访。

　　转机之后是漫长的等待

　　十年中，李继超的土地博弈数次出现转机。李继超的心情也几度从兴奋跌入低谷。

　　2007年4月11日，李继超以《非法拆迁何人管？》为主题投递到市长信箱，两天之后，市长信箱即作出回复“已经转交给中江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了解处理。”

　　如此及时的处理信件给李继超带来一丝希望。

　　然而在2007年6月1日的中江县政府办公室的回复中，提到“开发企业并未强行拆除被拆迁人的建筑物。目前我县房屋拆迁安置办公室已要求开发企业继续与被拆迁人协商，未达成协议，不得非法拆迁。”使得李继超如坠冰窖。

　　并没有达到目的的李继超继续写信，这次，他又投到了县长信箱。旋即，中江县建设局进行了调查。

　　2009年3月10日，中江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在回信中称，经查，李开文在江西馆12号共有房屋212.4平方米，其中经租房96.9平方米，自住房115.5平方米。但李继超同志认为其房屋应为502平方米，现正由地税局核实其提供的相关依据。

　　同时，调查出万世达公司并无非法强拆行为，目前已和李达成一致意见，待房屋总面积确定后，再认定是否有非法拆迁行为。

　　然而，李继超认为，“万世达从未和我达成一致意见”。

　　“走投无路”的李继超遂在网上发布决斗书。

　　决斗书一发布，便如石击水，在整个中江县乃至全国引起轩然大波。除了网友们跟帖无数，另外“每天至少有两个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打电话询问决斗情况。”

　　2009年10月23日，中江县政府法制办主任唐肇朴主持了信访事项听证会，主要针对李继超于2009年春节期间呈交中江县规划和建设局等的《应战决斗书》和《主持、观评决斗邀请信》等材料进行听证。

　　听证会的召开，又给李继超带来希望。在李继超的印象中，“这也是中江县历年来召开的第一次关于房屋拆迁的听证会。”

　　“当得知要召开听证会时，我真是激动得不得了。”但是，李继超没有想到，听证会也给了他一个“意外”。

　　二十多天后，再次召开了听证评议会并形成了听证纪要（下称“纪要”）。

　　李继超对听证会实录和“纪要”深感疑惑。

　　他认为，听证会限制了信访人陈述理由，阻遏信访人完整举证、质证，拒绝信访人的证人入场作证和信访人出示很早就提交的证人证言。同时，“纪要”回避了很多重要的问题，比如信访人多次要求建设局提供信访人房地产自人民政府确认其权属作初始登记至今的所有连续性原始档案以核实、明确信访人房地产总面积。

　　蹊跷的是，听证会上，主持人直接代建设局与信访人辩论。“我百思不得其解”，李继超说。

　　李继超明白，这次听证会源于信访人的《应战决斗书》和《主持、观评决斗邀请信》。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听证会不但没解决它们反映的问题，却又新增更多疑点。

　　他开始迷惑，“现在不知除了通过‘决斗’外，是否还有其他‘正常’途径解决这些问题？”

　　听闻“五教授上书建言废改拆迁条例”（本报曾作报道），同时，《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征求意见稿)》又于2010年1月29日至2月12日期间面向社会各界征求意见。

　　他也出了一点力。

　　然而，现在的李继超，除了工作，还会抽空来到老家的房子，看看是否“被拆迁”。而他的生命，随时会因为“决斗”的到来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