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副省长建议修改全民食盐加碘政策

　　这是一次几经联系才成功的采访。

　　他是碘与甲状腺疾病研究领域最著名的中国专家；他是首位递交“修改全民食盐加碘政策”议案的全国人大代表。现在，他是执行全民食盐加碘政策的地方政府官员，尽管该政策曾在他亲手提交的议案中被要求修改。这种位置，让他多少有些矛盾。

　　昨日，本报记者针对食盐加碘问题，独家专访全国人大代表、辽宁省副省长、中国医科大学内分泌研究所所长滕卫平。

　　建议修改全民食盐加碘政策

　　一份议案

　　记者：2002年，您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向人大提交了一份议案，内容是什么？

　　滕卫平：提出修改全民食盐加碘政策的建议，实行有区别的补碘政策。我国是碘缺乏病大国，据统计，有4.25亿人口生活在碘缺乏病区。碘缺乏病影响人口的智力素质，国内外很重视。世卫组织等3家国际组织在上世纪90年代初，发起全球消除碘缺乏病行动，130多个国家响应。我国参与了，并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推行全民食盐加碘政策。进入本世纪初，15个国家宣布消除了碘缺乏病，包括我国。客观地讲，食盐加碘对我国消除碘缺乏病起到很大的作用。

　　记者：我查阅了资料，实行全民食盐加碘政策的国家不多。大多数国家还是在市场上同时供应无碘盐和碘盐，让群众自主选择。

　　滕卫平：人为地改变一种生态环境，要持谨慎态度。欧洲现在是碘缺乏病最重的地区。到去年年底最新的数字是，52%的人口碘缺乏，同时他们只有28%的国家实行了碘盐措施，大部分国家没有实行。

　　记者：这28%的国家是强制性全民食用碘盐政策吗？

　　滕卫平：只是推行碘盐，多数国家让群众自愿选择，强制实行全民食用碘盐的国家很少。所以我也纳闷，外国人经济条件这么好，又很重视公共卫生问题，为什么他们不重视碘盐呢？他们是否担心改变生态环境会引发问题呢？他们是否希望中国人先走一步，看看全民食盐加碘后的结果呢？

　　记者：您的话，让我想起了中国疾控中心地方病控制中心碘缺乏病防治研究所所长刘守军，他跟我交流时，流露出相同的疑虑。

　　滕卫平：我能理解他的疑虑，可能有些人也不同意，学术上的争论是正常的。

　　一大焦点

　　碘摄入量对甲状腺疾病到底有没有影响？

　　记者：您曾针对不同的碘摄入量对甲状腺疾病影响，做过专门研究，情况怎么样？

　　滕卫平：从1999年到2004年，我选择3个农村地区，分别是轻度碘缺乏、碘超足量和碘过量地区，3761例居民接受了甲状腺疾病的5年流行病学调查。首先做横断面调查，并根据其结果形成2002年的那份议案，然后是随访。这项研究做得很成功。

　　碘过量会增加两种疾病发病率

　　记者：有没有发现碘过量对人体影响的结果？

　　滕卫平：没看到对甲亢的影响。但是，甲状腺功能减退症和自身免疫甲状腺炎的发病率显著增加。

　　记者：这就是明显的变化。

　　滕卫平：这是五年随访的结果，2006年我们写出报告，在美国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长达10页。

　　记者注：据了解，该杂志是全球最顶尖的医学期刊，影响因子高达51分。滕的报告名为《碘摄入量对中国甲状腺疾病发病的影响》，此文是国内学者发表在该杂志的第三篇专著，影响巨大。

　　一个不同寻常的数字

　　记者：这是五六年前的结果，我们又继续吃了这么长时间的碘盐，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滕卫平：我们还在继续研究，这段时间基础实验做得很多。我们发现，碘过量的危害，主要是在碘营养易感人群中出现。这个易感人群隐匿在普通人群中，约占人口的10%~20%。碘过量对这个人群是有害的，因为他们存在甲状腺自身免疫的易感基因。碘过量可以诱发这个基因表现出来。

　　记者：去年媒体报道时，有人认为碘盐与甲状腺肿瘤增加有关，而中国疾控中心负责人接受我的采访时，指出食用碘盐导致甲状腺肿瘤增多没有证据。您的研究中，有没有发现碘盐与甲状腺肿瘤的关系？

　　滕卫平：国际主流观点认为，碘过量对甲癌的总发病率没有影响，但是对甲癌中的组织形态有影响，乳头状癌发病率增高，滤泡状癌发病率降低。

　　记者：去年我和卫生部一位专家交流时，他也说了这个观点，而且他说乳头状癌恶性程度低，滤泡状癌恶性程度高，从总体看，吃碘盐没问题。

　　滕卫平：恶性程度不高，它也是癌症。不管恶性程度高不高，谁也不愿意得癌。

　　记者：这是国际的主流观点，您的研究又有什么发现？

　　滕卫平：1999年，我们在河北高碘地区一个村子里，发现13例甲癌患者；2004年我们再去这个村，又发现10例甲癌患者，5年之中新增10例。我们计算了一下，该村发病率大约是13/10万，而国际上同期平均发病率4～6/10万，增加了2倍！

　　记者：您当时什么心情，惊讶吗？

　　滕卫平：虽然没做进一步的肿瘤流行病学调查，但我感觉到这和碘摄入量增加可能有关系。因为这23个病例患者全是乳头状癌，没有一个是滤泡状癌。前面说了，碘过量会导致乳头状癌发病率增多。

　　将启动甲状腺结节前瞻性调查

　　记者：浙江一位全国人大代表说，他最近一年都在吃无碘盐，他说自己和身边一些人都有了甲状腺结节，他认为和碘盐有关。

　　滕卫平：随着居民碘摄入量的增加，甲状腺结节的发生率增高，检出率高达20%~40%。但也有人说这是因为B超机器先进了，人们体检增多造成的。发现有甲状腺结节的人都十分恐慌，因为结节有5%的癌变率。所以最近我们想启动一项前瞻性观察，看看甲状腺结节增大、癌变，是否和碘盐有关，这项工作以前还没有人做过。

　　不缺碘的地方不补

　　一个态度

　　记者：目前，数位人大代表提出要放开无碘盐供应，尤其是在沿海大城市。

　　滕卫平：我国众多人群生活在碘缺乏地区，事实是存在的，自然碘资源的状况也不易在短时期内改变，原来缺碘的地方，现在不缺碘是不可能的。我们要感谢前辈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调查研究，获得了我国碘缺乏病分布的宝贵基线资料。全国哪里缺碘，缺到什么程度在地图上都标注很清楚。现在我们调整补碘政策，要依据这些未实行碘盐前的资料。1979年就是根据这些调查制定的补碘政策。缺碘地区补，不缺碘地方不补，那个政策是对的。

　　记者：我在去年采访的时候，听到卫生部权威专家说1996年推行全民加碘时，原则也是因地制宜，全民食盐加碘只是一句推动的口号。

　　滕卫平：我认为不是这样。文件是一个“规划纲要”，说得非常清楚，全民实行碘盐，牲畜都要吃碘盐，说得非常严厉。这是政治推动学术的通病，当时在这种口号之下，就要干。科学家不能跟着口号走，这不行！记者注：查阅《中国2000年消除碘缺乏病规划纲要》，确有“全国所有食用盐(包括牲畜用盐)全部加碘”字眼。

　　记者：但有个事实，我们的甲状腺肿大率，经过食盐加碘后，确实降低了。

　　滕卫平：1979年到1995年实行在缺碘地区推行碘盐政策。1995年，国家碘缺乏病的监测结果显示，居民的尿碘中位数是165微克/升，但是甲状腺肿大率却是20%。可是同年一项对全国十个城市儿童的调查显示尿碘中位数是105微克/升，甲状腺肿大率是7%。我认为后一个研究做得很规范，结果可靠。这是多好的结果啊！

　　记者：7%还有些高，按我国要求，甲状腺肿大率低于5%，才算达到碘缺乏病的消除标准。

　　滕卫平：我认为达到5%的理想状态不可能。我有个新观点，缺碘甲状腺肿在补碘后，甲状腺肿也不能完全消失。当甲状腺缺碘以后，会出现病变，绝不是说原来什么样，补碘后就能恢复到什么样，回不去的！甲肿的复原过程中，会发生氧化损伤，还是病态甲状腺。我们已经作出实验结果，我们用上千只老鼠做实验，没看到一只老鼠的甲状腺能恢复到原样，甲状腺都比原来大。

　　记者：是不是说撕开这张纸，即使再粘上，也永远会有一道裂缝？

　　滕卫平：永远不会是原来那张纸。这里面的病理变化非常复杂，不说了，就说甲状腺大小，也回不到原来的大小。所以想真正地回到5%，那不可能。何况自然界引起甲状腺肿的物质很多，绝不是只有缺碘才引起甲状腺肿。

　　研究孕妇缺碘状况

　　一个考虑

　　记者：那全民补碘也有理由，我们要为下一代人考虑。

　　滕卫平：现在如果你我缺碘，顶多甲状腺大一点，我认为没啥大问题，因为我们都长成了。但是甲状腺激素对于胎儿的脑发育特别重要。孕妇缺碘，她的甲状腺激素就会少，孩子生出来智商就会低。这种缺陷后天怎么补都没用。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孕妇的碘摄入量是150微克/升。而我国多个省份的报告只有50%的孕妇能够达到这个标准。欧洲的孕妇比我们孕妇的碘更低。但这个程度的缺碘，是否影响后代的智力发育，国际医学界上也没有明确的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回答！我们正在做这个研究。

　　搞清情况再改政策

　　一个建议

　　记者：您觉得下一步是否应该放开无碘盐？

　　滕卫平：原全民食盐加碘政策的缺陷是均一化和简单化。13亿人口，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国，自然环境千差万别，怎么能都吃一个规格的碘盐呢？所以，我提出要实行有区别的补碘政策。修改政策前一定要把本地居民的碘营养状态搞清楚，至少以县为单位。地理条件差别大的，要以乡镇为单位。如果现在的尿碘在100~200微克/升之间，你就不要动现在的碘盐浓度了，这个碘盐浓度正好。如果超过了这个范围，就要减低你这个地区的碘盐浓度。有的地区碘资源丰富，就要食用无碘食盐。有的高水碘地区，还要治理水源，降低碘含量。至于人群个体化的区别，国家要制定各个易感人群的摄碘剂量范围，我们正在开展这方面的工作。所以，你说让老百姓自愿选择加碘和未加碘的食盐也不行，他们需要指导，他们要懂得这里的道理。

　　采访结束时，滕卫平特别指出：食盐加碘是一个敏感的公共卫生问题，也是食品安全热点问题，必须引起国家有关部门高度重视。有人认为它只是学术界争论，其实不然。因为学术界一致认为尿碘中位数为100~200微克/升是居民最佳的碘摄入量，关键是我们如何实现这个目标。

　　记者手记

　　采访时，滕卫平说过一句话：“我在政府工作，也在执行这个政策，很矛盾。”对这个话题，由于他所处的敏感位置，他一直低调。我们多次联系，并陈述了其他几位全国人大代表的建议后，滕卫平终于同意了采访请求，不过仍拒拍照片。当话题深入时，我发现，他的态度其实很鲜明。

　　去年9月，国家卫生部在我国碘缺乏病防治策略研讨会上宣布修改USI法规。总的原则是：“全国不再实行统一碘盐浓度，在国家确定碘盐最低加碘量(20mg/kg)的基础上，由各省根据本省的监测结果和实际情况确定补碘方案。”今年3月12日，本报记者咨询卫生部相关部门，对方确认，食盐加碘量的调整，尚无准确时间表。目前，国内市场上供应的碘盐，加碘量仍为原来的20~50毫克/千克。

　　本组稿件本报特派北京记者刘昕 (来源：新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