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敬老院大火调查：像囚犯般老去

　　海伦市联合敬老院内，有一排孤零零的平房，那里是敬老院的特护病房。管理人员私下称之为“痴颠呆傻区”。

　　7月26日凌晨58分，特护病房103室开始闪烁火光。两分钟后，特护病房区笼罩在火海之中。官方发布的调查结果称，事发时，老人王贵将白酒倒在了拖把上，点燃拖把从而引发大火。

　　一个小时后，火被扑灭，11名老人遇难，其中包括王贵。

　　其实，惨案在发生前便早有预兆。

　　7月24日，王贵在姐姐王凤的陪同下去医院看病。返回敬老院后，王凤给弟弟留下一千元，让他看病时候使。

　　一天之后，王凤接到了从敬老院打来的电话，王贵的室友在电话中称：“王贵丢了钱，在闹呢”。

　　王凤赶到敬老院，但在房间内没看到弟弟。找来找去，最后看见王贵坐在墙根底下。

　　多次中风后的王贵说话呜呜囔囔，着急却吐不出完整音节，口沫飞溅。最后，王凤听懂了，弟弟投诉说隔壁室友开了他的抽屉，200块钱被偷了，他不想活了。说话时，王贵头一晃一晃做出要撞墙的架势。

　　王凤抱住弟弟的头：“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200块，好不好？”

　　王贵暂时被哄住了，但王凤心中仍有隐忧。这已不是弟弟第一次投诉丢钱。王贵的二姐王珍记得，去年十一，王贵便从敬老院“逃出”，冲到她家门前喊冤。王珍说，王贵当时头发蓬乱，满身泥灰，“哭着说有人打他，踢他，抢他的钱”。

　　王珍在小纸条上记下了弟弟投诉的3个人名，赶到敬老院投诉。3个人都是敬老院的院民，面对质问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最后在院方协调下，钱还给了王贵。

　　“那一次后，王贵就对敬老院意见很大，觉得这里人都欺负他。”王凤说。

　　7月25日下午，患有半身瘫痪的王贵，拄着拐杖送姐姐出门。当日下午，他将敬老院的玻璃砸碎，扬言不想活了。院方重新安好了玻璃，王贵再次将玻璃打碎。

　　“后来，院里给乡政府打来电话，我们就去安抚他，说丢了百八块的，我们给他二三十”，东乡政府的一位官员说。

　　折腾了近一个小时，院方和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将王贵安抚好。许多人都以为，这个看起来有些“窝囊”的老人，会像以往受欺负后一样，继续选择沉默。

　　大火之后，联合敬老院封锁得有如壁垒。

　　以往颇为冷清的敬老院门前，而今停满了政府车辆。工作人员把守门口，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如有记者想看事发现场，需工作人员陪同，进去后，也不能与敬老院的人员接触。

　　资料显示，联合敬老院是集中供养农村五保老人的官办福利机构,于2005年10月投入使用。敬老院共入住五保老人283人。其中住在特护病房的共32人。11名死者均是特护病房内的院民。

　　院长在接受采访时，说敬老院有30多个护理工专门看护老人，照料生活无微不至。然而，这一说法并未得到死者家属的认同。

　　“有亲属去探望的老人还好些，能偶尔打理一下。没人去看的老人都没人照看。屎尿都拉身上，最后结成硬板板了，裤子都脱不下来。”王凤说，她每次看到那些老人的卫生状况，心里特别难受。

　　死者曲录爵的哥哥曲录忱说，他夏天去敬老院，常被房间味道熏出来，“比厕所还臭”。

　　曲录忱记得，冬天去看弟弟时，墙角总是堆着成山的大白菜，餐食常是炒大白菜，“连油都不放”，有时则是“大白土豆，咸菜条子”。

　　王凤有次看见院民们在吃饭，四五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一锅东西，炖得稀巴糊烂，都看不出来是啥，和猪食差不多”。

　　多名老人的家属称，老人们在敬老院并非享受照顾，而是要承担一部分本属院方的工作。一些行动方便的老人，被安排打饭、擦地、洗衣服以及照顾他人。院方将其称为“院民互助”。

　　院民家属李源（化名）说，去年冬天，他去敬老院看望他二舅，前屋后屋都找不到人，就去质问院长：“不把人给我找到，我就告你们去！”最后院长让他到敬老院外边的垃圾站去找。

　　李源看见二舅穿着l露棉花的棉衣站在雪地里，正用一双露着脚趾的棉鞋踩瘪塑料瓶。“居然让老爷子在大冷天在拣破烂，我这个气啊”，李源问谁让他干活，“二舅因为有些智障，支支吾吾说是领导让干的”。

　　“这里也有护理工，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值班室里头打牌搓麻，除非院民闹事，他们一般都不管。”已在联合敬老院住了多年的老头何全福（化名）说，因这里多数老人无儿无女无依靠，常年无人探望，护理工也越发忽视他们。

　　何全福说，院方夏天时会发给他们一套衬衣衬裤，一双布鞋，一套薄被褥；冬天则是一套棉衣棉裤，一双棉鞋，一套厚被褥。这些就是许多老人一年全部的衣物，“没有换洗，很多人的衣服被褥都特别埋汰（脏）”。

　　老人们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澡，站在洗澡间的水龙头下冲一下就出来，“行动不便的老人就在水里头打个滚”。

　　老人的生活很寂寞。除了偶尔打打牌，他们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大部分时间，他们只能坐在床上发呆打盹。

　　何全福和室友们凑钱买了个小电视，能收到5个台，“我们就抱着5个台成宿成宿看”。

　　今年3月份，二姐曾将王贵从敬老院接出来住了几天，“他就天天坐在电视机前，不眠不休地看，好像要把以前错过的节目都找补回来”。

　　在这样苦闷冗长的生活中，有人探望的老人总是令众人羡慕。何全福说，遇到亲属塞钱，“大伙都要眼红的”。因此，“抢钱和偷钱是常有的事”，何全福说，一些手脚麻利的人，经常会抢痴呆老人的钱物。

　　何全福也曾丢失过钱物，每次向院里反应，院方就安抚一下，并不会过多介入调查。

　　曲录忱说，弟弟从小有些傻，进了敬老院后常常被欺负。每次去看望他后，曲录忱会给他留下零花钱，弟弟塞进裤袋里，转头就忘记，掏东西时就带出来。和他同住的一位年轻院民，就偷偷将钱揣进自己兜里。

　　“到底是去养老，还是蹲监狱？”曲录忱说。

　　7月28日，曲录爵在大雨中下葬。曲录忱说，弟弟在敬老院一点也不幸福。

　　对于王贵等老人而言，敬老院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站。他们既无劳动能力，也无人供养，只能在公立敬老院中存放生命的最后时光。

　　针对家属反映的问题，记者向敬老院官方核证，但院方予以否认。不过大火之后，官方调查报告称，敬老院存在三方面问题：院长岗位责任中安全管理职责缺失，对各楼层管理人缺乏经常性的安全知识教育；对纵火嫌疑人情绪失控的心理疏导、管控跟进不到位；当晚值班人员未进行巡查。

　　归结起来，老人们生活在一个被忽略的角落。漠视充溢着他们的世界，无论是在安全层面，还是在心理层面。

　　海伦的悲剧并非孤案。近年来，老人在养老机构中遭受虐待的报道屡见报端，西安一位癫痫病人双脚被戴上镣铐；鞍山养老院将瘫痪老人捆绑藏在楼顶；长春一黑养老院用刷锅水泡馒头喂食老人；南昌市一老年托管中心工作人员将一老人杀害……

　　据相关数据，在随机调查1000名老人中，有八成老人不愿在敬老院中养老。重视家庭观念的中国人认为，天伦之乐才是幸福晚年。然而在太多现实无奈面前，到敬老院养老，已成为必然趋势。

　　然而，我们要到何处安放晚年？相似的问题并非只存于公立敬老院，私立的“托老所”同样问题重重。

　　7月29日的上午，海伦市一家私立托老所老板刘姐再一次接到官方的“整改通知书”。

　　敬老院的大火，已“殃及池鱼”了。刘姐说，大火后，政府部门对于私人养老机构“严格”起来，“政府部门三天两头过来查”。她的托老所有4个点，其中3个都面临关闭。

　　据了解，海伦市只有联合敬老院一家属公办，其余十多家都是私人开办，大多属无证经营，皆面临整改或关闭。

　　“谁真正把老人的安全问题放在眼里？很多不过只是赚钱的工具。”一家私营敬老院的经营者说。

　　中国人民大学老年学研究所所长杜鹏称，我国缺少对养老机构管理部门的明确界定，这为养老机构内老人的生命安全和照料质量带来了隐患。

　　今年7月1日，民政部公布《养老机构设立许可办法》和《养老机构管理办法》，称养老机构若歧视、侮辱、虐待老人，有可能被处3万元以下罚款，构成犯罪的还将被追究刑事责任。专家称，如果政策能稳当落地，将推动养老服务业的发展。

　　老年问题专家郝麦收认为，“养老更须养心”。他称，目前对养老院老人的心理关注、干预机制几乎还处于空白状态，“必须重视掌握老人的心理动态。他们的委屈、憋屈，藏在心里的暗火，一旦不加以控制就会引发明火”。

　　在海伦，火灾已进入善后理赔阶段，参与调查问询的官员透露，王贵第一次被抢钱后，就一直扬言要报复。

　　被忽视的角落，最终被恨意的大火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