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本报独家披露了记者探访“害婴奶粉”源头，空壳奶粉产业链是如何成型的后，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国务院有关领导亲自批示，相关部门高度重视。

　　近日，本报记者再次来到温州、苍南、泰顺等地，发现当地所有奶粉企业全部关停，一些相关政府职能部门的负责人也正进行着沉痛的反思。

　　□记者 胡志渊 朱国栋 戴晓燕

　　空壳奶粉企业缘何两证齐全？

　　记者在苍南、泰顺的乳制品行业整治的情况汇报材料上看到，这两个县所有的空壳奶粉企业，都具备卫生许可证和营业执照。

　　对此，苍南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局长解释说：“苍南的7家奶粉企业，都安装了喷雾塔装置，其中6家通过了ISO9000系列质量认证。而且它们都在2001年乳制品行业大整治中生存下来的，获得卫生许可证与工商执照后，质检局依法颁发生产许可证，是符合有关规定的。这些企业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技术不过关，而在于具备了生产合格奶粉的各种条件的前提下，却生产空壳奶粉。”

　　而泰顺的奶粉企业，无论是技术条件还是生产设备，都要比苍南的企业差许多。

　　“当初颁发证照时，泰顺的多数奶粉企业不是生产的，而是分装的。为了引资，我们适当放宽了条件，加上奶粉分装企业的具体标准规定又比较模糊，所以才通过了审批。”卫生监督所的赵所长这样解释。

　　作为山区县，泰顺投资硬件环境相对较差，这些奶粉企业主动找上门来，尽管投资额不大，对泰顺山区乡镇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彭溪镇的工业经济比较薄弱，2003年工业总产值只有1.23亿元，其中奶粉行业的产值占了工业总产值的30％以上。彭溪的10家奶粉企业中，有7家是2003年新入驻的。”彭溪镇镇长毛晓忠表示。

　　102次抽检揭不开空壳黑幕？

　　苍南县乳制品行业整治情况汇报材料中，有这样的内容：“2001年—2004年的3年时间里，市、县卫生部门抽检102种。”但频频的抽检调查，并没有制止空壳奶粉生产的猖獗。

　　苍南质检部门的解释是：“为了逃避、应付职能部门监督抽查，有些企业白天生产合格奶粉，晚上则加工劣质奶粉。”

　　但也有官员认为，苍南卫生、质检部门，对奶粉行业的“抽查结果合格率远高于国家抽捡和省抽捡，说服力不强”，对不合格的企业的处罚方式也过于单一，以罚款为主。

　　“……102种产品，合格91个品种，合格率89.21%。”苍南的材料中这样写着。但在2003年2月全县奶粉进行省级定期监督抽查时，合格率为57.1%；在国抽时，合格率只有50%；2004年一季度省级抽检时，合格率为66.7%，国抽合格率为0%。

　　苍南县政府则把矛头对准了职能部门。在苍南县乳制品整治情况汇报中，明确提出了“有关部门工作还不到位，只明查不暗访，监管力度不够，部门之间职能交叉重复，缺少配合。”

　　奶粉商为何能异地生存？

　　泰顺县整治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赖立斌说：“2001年开始，苍南奶粉商开始进驻泰顺，但苍南从来没向泰顺提供过有关材料，我们不知道这些奶粉企业是被苍南赶出来的。要我们对一个普通的投资商进行调查，显然是不合理的。”

　　“除了上级部门召开的会议、组织的活动之外，县市一级的职能部门之间很少会主动交流。至于对方的招商引资等经济事务，同级部门更不会介入，谁会对自己的邻居指手画脚呢？温州是这样，全国也是如此。”温州一位部门负责人表示。

　　浙江大学跨学科研究中心李老师说，我国职能部门的职权安排是国际上通行的辖地原则，企业与企业家的转移，也代表着监管责任的转移，劣行企业与劣行企业家离开管辖地，就如同请走了瘟神，减少了麻烦。但这家企业还是可以在全国其他地方落户，原因很简单，各地之间信息不对称。因此，需要建立有关地区之间联合执法的激励机制和问责机制。

　　空壳奶粉企业的桂冠怎么来的？

　　2002年4月，苍南哈尔特（现飞鹿）的飞鹿牌奶粉，获得温州市质量技术监督局“温州市质量信得过产品”称号；

　　2002年4月，飞鹿牌奶粉被浙江省地方工业产品检测中心评为质量好、信誉好“双好”产品；

　　2002年9月25日，“飞鹿、聪尔壮”奶粉、炼乳、含乳饮料产品被中国食品工业协会授予“国家监督抽查合格———全国质量信得过食品”称号；

　　2003年，飞鹿牌奶粉系列产品被国家食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中国放心食品质量推广工程活动组委会联合认定为“中国放心食品质量推广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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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一家空壳奶粉企业，在事发一年之前，还能获得如此显赫的荣誉呢？

　　温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潘忠乐说，“温州市知名商标”的评比，温州市工商局是牵头单位，但成员单位包括温州市质量技术监督局、卫生局、经贸委等多个部门，飞鹿乳业现在问题出在产品质量上，但工商局的职责范围是流通领域的质量问题，生产领域由质量监督技术局管理，卫生由卫生监督所管理。在企业销售额、市场占有率、商标知名度评比上，工商局完全是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来操作的。因此，将矛头对准工商局是有失公允的。

　　潘忠乐局长说：“在知名商标评比时，不但苍南、温州两级质检部门认定飞鹿产品合格，国家食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提供的检验报告也认定是合格的。该品牌又获得过诸多部级质量荣誉，既然质量和卫生是过关的，那么，如果市场占有率、销售额、知名度等指标也过关的话，被评为温州市知名商标是理所当然的。”

　　但也有专家认为，现在许多协会、职能部门颁发的荣誉称号，因为各种利益关系而变得微妙。而颁发荣誉，一旦受方出了问题，颁发方也不会受到惩处，于是，许多荣誉证书的发放，变得越来越草率。

　　苍南、泰顺关停所有奶粉企业

　　奶粉的2004年

　　毁灭还是涅槃

　　□特派记者 胡志渊 朱国栋 戴晓燕

　　 金报讯 劣质奶粉事件后，苍南、泰顺两县关停了境内的所有奶粉企业，同时追查所有涉嫌制造伪劣奶粉的企业和个人。经过十几年发展，在当地已形成一定规模的奶粉企业，几乎一夜之间，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阜阳劣质奶粉事件曝光后，苍南的7家涉案企业全部关停，一家提供包装的印刷厂也被查处。整个整治过程，共查处涉嫌制造劣质奶粉案件14起，其中8人已移交公安机关处理，9人被批刑拘，监视居住19人。但因为涉案人员外逃，只有2人归案。苍南县有关部门已向全国各省市发出了55个协查函，追查苍南籍制造劣质奶粉的厂家和个人。

　　 连日来，记者在采访时发现，飞鹿这家有着300多职工的“苍南县百强企业”、“苍南县明星企业”，偌大的厂区只剩下一个门卫，被封的仓库已经结上了蜘蛛网。

　　 为防止事件扩大，苍南县在这次奶粉行业的整治过程中采用了“一刀切”的方式。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奶粉企业已经在苍南形成了规模，但这次整治，对所有企业几乎就是毁灭。

　　 与苍南一样，泰顺责令关停了境内的所有14家奶粉企业。共封存成品奶粉48公斤、散装奶粉2600公斤、半成品奶粉11800公斤，查获召回产品3600公斤。

　　5月10日上午，泰顺县有关部门执法人员对查获的部分外包装纸箱10400个、包装袋46150个、铁罐6469个予以集中销毁。

　　 “由于奶粉事件被曝光后，大多数企业负责人逃往外地，去向不明，致使公安部门对这些企业的调查工作无法深入进行，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很多企业都是作坊式的，被查处后的损失并不大，很多原辅料都被转移藏匿，所以我们坚决要求追到源头，彻底打击整治。” 泰顺县委办公室的毛林森表示。

　　目前泰顺县已对6家企业进行立案调查，注销卫生许可证5家，撤消企业注册登记6家，要求整治彻底。　　

　　部分官员声音实录

　　 到5月7日，全市工商系统共出动执法人员7775人次，地毯式搜查各类生产销售单位24313家次，封存扣留奶粉17341袋。就算是五一长假，我们也没有放松对流通领域市场的监管工作，七天时间出动检查人员2001人次。没办法，尽管我们平时工作力度已经很大，但是仍有不法分子想方设法地在制造伪劣产品，真的是防不胜防。

　　在讲到温州工商局尽管去年的罚没款项已经达到1.25亿元，但还不时出现类似乡巴佬、劣质奶粉事件时，温州市工商局局长潘忠乐感到相当无奈。

　　 如果企业有卫生许可证，我们就可以发营业执照，这是按照程序办事。当然市场流通领域的劣质奶粉是我们的监管范围。4.18阜阳劣质奶粉事件曝光后，我们和兄弟单位积极配合，全面肃清市面上销售的所有劣质奶粉。今天，如果有群众举报哪里还有劣质奶粉在卖，可以直接把奶粉扔到所在片区的工商所所长桌上，让所长直接来找我，我会追究他责任的，是谁的失职就该谁负责。

　　泰顺县工商局局长王国昕刚走马上任就碰到了劣质奶粉事件。面对记者关于泰顺奶粉企业审批过程的质疑，这位新上任的局长拍着胸脯保证工商局在审批过程中不存在任何问题。

　　 这些企业进来，我们谁都不知道生产的是伪劣产品啊。为了劣质奶粉的事，我已经整整瘦了一圈。这些奶粉企业的生产属于非正常性生产，是间歇性的，我们平时要监督比较困难。我认为宽进严管是行不通的，如果宽进，要严管就来不及了。这次劣质奶粉事件给我们的教训是惨痛的。不过出了问题并不可怕，只要吸取教训，加强管理，以后就能避免同类事情的发生。

　　在劣质奶粉事件中，泰顺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局长毛方持认为，他们也是受害者。

　　 出现这样的局面，一方面是企业的责任，另一方面是我们政府部门监管缺失。苍南的奶粉行业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和整治，好不容易才达到今天的规模，我们不希望看到整个行业毁灭。通过这次洗礼，我们既要严厉打击，又要加大扶持力度，尽快帮助乳制品行业走出困境，重振旗鼓。

　　面对几乎遭到毁灭性打击的乳制品行业，苍南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局长李达这样表示。　　　

　　孩子死前为何无人站出来！

　　一揭幕人：厂商、政府部门、新闻媒体都要反思

　　 徐宏宝（化名），这位曾为金报报道提供重要线索的空壳奶粉企业业务经理，在金报记者再次来到苍南时，又爆出了独家新闻：空壳奶粉产业链是如何从银三角扩张到全国的。他还以一个空壳奶粉业内人士的见解，分析了空壳奶粉出现的社会根源与经济根源。

　　徐宏宝说，他最担心的是，低端奶粉退出或提价后，贫困地区农村的孩子吃什么？

　　□特派记者 朱国栋 胡志渊 戴晓燕

　　苍南奶粉商遍布全国

　　金报记者（以下简称记者）：金报“探访‘害婴奶粉’源头”系列报道见报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报道中，你提供的几个线索很有价值。我现在还有一些疑问：安徽、黑龙江等地发现的一些奶粉作坊，幕后老板多是浙江人，他们和苍南一带的空壳奶粉商有联系吗？

　　徐宏宝（以下简称徐）：当然有联系，这些奶粉商，多是从苍南出去的。有些奶粉商到泰顺、福鼎发展，有些则到了安徽、河南、黑龙江、内蒙古等地。

　　记者：有媒体报道，中国有四大空壳奶粉制造基地：浙闽边境一带、汕头一带、中原地区和内蒙古、黑龙江地区，按照你的说法，其他三个制造基地与温州人都有关？

　　徐：对。不只是有关，温州人还是这些制造基地的投资商和生产主力。三个基地中，苍南人、乐清人至少办了100家奶粉企业。

　　阜阳办厂，1包成本降1元

　　记者：苍南奶粉商在泰顺、福鼎干得不错，建立了比较完善的生产链，为什么还要到安徽、黑龙江等地发展呢？

　　徐：主要是成本问题。安徽、河南的一些县市，农村青年男女不少外出打工，没有时间照顾、喂养宝宝，经济又欠发达，对低端奶粉的需求十分旺盛。而且，这些地区消费者鉴别能力低下，婴儿奶粉价格是越低越好。解决成本问题争取卖低价，是这些地区农村市场的最大竞争手段，如果将黑龙江等地的淡粉运到这些地方，配以本地原料，这样一吨奶粉的成本可以比苍南低2000多元，平摊一包，就是1元左右，这就大大增加了空壳奶粉的竞争力。

　　记者：在阜阳生产为什么能降低成本？

　　徐：黑龙江的淡粉和原料运到苍南加工之后，再运到阜阳，相当于多走了1500公里（来回）的冤枉路，黑龙江直接到阜阳加工之后，就可以节约不少运费；另外，阜阳的雇工工资比苍南低很多；而且阜阳生产的奶粉，偷工减料更加厉害。三方面的原因，使得阜阳一带生产的奶粉成本可以减少很多。

　　办奶粉厂当地政府很支持

　　记者：照道理说，你们办的奶粉厂不但规模小，而且质量不达标，当地政府怎么会允许？

　　徐：除了一些无证作坊当地政府要查之外，只要有正规的设备和厂址，就没问题，当地政府欢迎还来不及呢。特别是在河南、黑龙江、安徽等地，苍南人在那边办企业，还可以享受不少优惠政策。

　　记者：在生产过程中，当地政府相关部门有没有来查过？

　　徐：企业刚开办的时候，肯定有不少部门上门来，但拜完“码头”之后，就可以进入正常生产状态了。

　　一笔账算出的无奈

　　记者：你在前面说，安徽、河南一些县市的农村市场，成了空壳奶粉最好的目标市场，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徐：因为贫穷和愚昧。我给你算一笔账，一对阜阳年轻夫妻到上海或者浙江打工，两人加起来月薪是1500元，一年就是1.8万元，扣除食宿、医疗、日用之外，一年有8000元到1万元的盈余，已是很不错的了。假设孩子吃的是40元一包的好奶粉，那养到12个月，奶粉的开销至少要5000元，这几乎是一对夫妻一年盈余的一半。加上孩子看病等其他费用，一对夫妻几乎要把所有的收入投在孩子身上，显然，这样做还不如让母亲留在老家以母乳喂养。但如果奶粉是10元一包，那12个月孩子的奶粉开销是2000元左右，这种情况下，父母出去打工就“合算”了。因此，6到12元的奶粉价格，才是阜阳一带、中原地区农村市场上能接受的价格。

　　记者：这么低的价格，还能生产好奶粉吗？

　　徐：如果价格是批发12元一包的话，零售在15元左右，还可以勉强生产质量合格的奶粉，但利润很低。哪怕这样，在农村市场上还是卖不动。现在流行的是10元以内的奶粉。

　　记者：中原地区的奶粉消费者，难道不会辨别奶粉的好坏？

　　徐：年轻人不在家，给孩子买奶粉的多是老头老太，哪个奶粉包装好、价格便宜、小孩子爱吃，就选择哪个。至于营养怎么样，不会太在意的，也不知道怎么在意。

　　拿什么喂孩子

　　记者：据我了解，苍南几家奶粉企业规模不小，特别是飞鹿和蒙古包，都有数千万元的工业产值，飞鹿的介绍材料中，2003年税超过1500万元，为什么这种规模企业，也要制造空壳奶粉？

　　徐：其实，苍南奶粉商和许多温州商人一样，都想把自己的奶粉企业做大做强。但飞鹿这样的地方奶粉企业生存空间越来越小：高档奶粉市场主要是由国外企业和极少数国内大型奶粉企业占据；主流市场则被光明、伊利、蒙牛等大型乳制品企业所占据。苍南奶粉企业，无论是从原材料、市场、人才、研发、资金等各个方面，都无法与主流奶粉企业竞争，所以，主打的只能是低端市场。2003年开始，全国中小空壳奶粉企业遍地开花，飞鹿等正规低端奶粉企业的价格优势逐渐成了劣势，为节约成本，不得不涉足空壳奶粉领域。

　　记者：那2003年为什么会有大批空壳奶粉企业崛起呢？

　　徐：中国加入WTO之后，外国奶粉企业大举“入侵”，国内主流奶粉企业为了应对竞争，开始大批推出10多元一包的低端市场奶粉，这对许多小奶粉企业的业务的冲击很大。为了生存，他们就尝试着生产价格更低的奶粉，利用以前的渠道销售，空壳奶粉企业就应运而生。

　　记者：空壳奶粉事件发生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都十分重视，打击力度很大，空壳奶粉整治可以说已取得阶段性胜利。但在空壳奶粉事件之后，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徐：孩子。像阜阳这样的欠发达地区农村市场上，空壳奶粉被“剿灭”后，用什么来喂养这些孩子。

　　记者：主流奶粉企业不也有低端奶粉吗？

　　徐：这个事件过去之后，为了不惹腥，主流奶粉企业可能会退出低端市场。哪怕不退出，因为没有竞争对手，低端奶粉肯定也会提价，20元左右每包的奶粉，农村市场还是较难承受的。但孩子要吃东西。

　　大家都应该反思

　　记者：尽管“大头娃娃”早在去年就已出现，但似乎出现得还是很突然？

　　徐：的确。包括空壳奶粉商在内，谁都没有准备。在这场大头娃娃风波中，包括你们媒体在内的所有人，都应该反思。

　　记者：为什么要反思？

　　徐：在大头娃娃事件发生之前，奶粉商人、质检部门、工商部门、卫生部门、科研院所、新闻媒体，谁站出来说过食用营养不足的奶粉会对婴儿造成致命伤？因为缺营养而浮肿，三年困难时期就曾经历过，这对研究人员和政府职能部门来说，应该不是个太难的课题，为什么消费者从来没有得到过类似的提醒？为什么职能部门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们奶粉商？为什么一定要等警钟敲响后（指大头娃娃事件）、新闻媒体报道后，才能引起各级政府的重视？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死孩子之前，为什么没人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