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煤矿安全生产形势确在好转,但终难尽如人意:2000年以前,中国煤矿每年事故死亡上万人;2000年之后,开始控制在7000人以下;2003年事故死亡人数为6434人;2004年期望控制在5000人以下,但随着岁末两起特大事故发生,这个数字已经调至6000人,陈家山矿难更被认定为44年来中国煤炭行业最大的一次安全事故。
“以人为本”治国方略的提出,使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关心煤炭生产的安全。数周来,《财经》记者走访了煤炭领域的大量专家,并几次赴河南、陕西矿难现场深入调查,探讨2004年矿难频仍之因。采访调查显示,昔日的“小煤窑之难”转为“国有大矿大难”并非偶然,其必然性则缘于国有煤炭体制改革的严重滞后。
面对死难者,仅仅批评片面追求GDP、指责“漠视生命”是远远不够的。在多年安全投入欠账、能源紧缺的大背景下,兼顾煤炭生产的效率与安全需要做很多事情;而最根本的出路只有改革,从治本入手的深层次改革。
恰如一位专家指出:“不改革,国有煤炭企业就改变不了‘苦’、‘穷’、‘险’的状况,出事死人是必然的!”
2004年矿难发出的警示,正是改革的告急之声。
“九五”期间,国有重点煤矿仅“一通三防”方面投入应达42亿元,年均8.4亿元,实际投入只有4亿元,相差一半以上
2004年12月1日,陈家山矿难发生后第三天,陕西铜川一带降临了一场大雨,宛如苍天落泪。《财经》记者在矿难现场与诸多知情人交谈,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本是一场可以避免的灾难,“一边灭火一边挖煤,太危险了!”
陈家山矿并不是设备落后的小矿。作为国有陕西铜川矿务局的主力矿之一,这里的采掘机械化程度分别达到100%和75.5%。井下装有瓦斯探头,可随时监测瓦斯浓度,超标就会报警;井下电子监测头直通地面调度室,工作面的情况尽在掌握之中。
然而,牺牲安全也成了“操作程序”的一部分。总掘一队一班班长范红恩告诉记者,因为怕仪器报警影响生产,负责监督瓦斯的人会下到井下用塑料袋包住探头,或者拆下来放在风口吹低浓度再安装上去。“这个不是矿工自己干的,如果是矿工自己干,要罚款1000元。”
为了完成任务,偶然一次忽视安全规程,事故也许不会发生,但“一次、两次之后,人就慢慢麻木了”。在这次矿难中,范红恩所在的一队死了18人。
与忽视安全的侥幸心理相伴随,诸多矿难更直接、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多年来的煤炭安全投资欠账。
陈家山煤矿的安全生产成本被要求严控在吨煤78元以内。救护中队队长秦海涛告诉记者:“我们买的十台呼吸器,质量都不是很好;我们下井穿的胶鞋基本上三天就会开裂,便宜啊!”
这只是一个缩影。2003年年底,财政部、国家发改委、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和中国煤炭工业协会根据国务院指示,曾对建立煤矿安全设施投入长效机制进行了调查研究。通过对13个省区调查分析,认为规模以上煤矿安全欠账达300多亿元,由此推算出全国煤矿安全欠账高达500多亿元。
自1980年开始,原国家经委每年下拨8000万元专项资金给煤炭部,作为安全投入。1988年中国统配煤矿总公司成立后,专项资金取消,由总公司从所属煤炭企业中按吨煤提取安全投入费用,总额仍保持在5000万元左右。1993年以后,随着企业扩权,原煤炭部不再集中掌握安全资金,从煤炭企业集中上收的安全投入费用下发各矿务局自行掌握。由于煤炭严重供大于求,煤矿经济效益滑落低谷,安全投入欠账逐年增多。
近几年,煤矿不能进行足额安全投入,不但新设备无法补充,原有设备的维护也被省略了。据中国工程院和煤炭信息总院联合做出的《我国煤矿安全生产形势、差距和对策》的课题报告,目前中国矿井的原有安全设施严重老化,不少设备超期服役。
报告还显示,“九五”期间,国有重点煤矿仅在“一通三防”(通风、防治瓦斯、防治煤尘、防灭火)方面投入应达42亿元,每年投入8.4亿元,但实际投入只有4亿元,差一半以上。
简单地说,安全投入不足,以安全换效益,都可归为“煤炭行业这些年效益不好”,以及“城乡二元结构下的劳动力特征”等原因。煤炭业内因而有一种慨叹,认为在现实条件下,“煤矿矿难难以避免”,“这是煤炭行业为了支持国民经济的整体发展做出的牺牲,是经济转轨的代价”。
然而,这种看法显然失之于肤浅。
“为什么政府非要把煤炭资源抓在手里不放?为什么煤炭行业不能进行产权改革?为什么不能引入外部资本弥补多年安全欠账?”
在采访中,识者对《财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安全投入不足、重视不够,都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在此过程中暴露的监管乏力更与制度安排直接相关,本质还在于煤炭行业改革步伐迟滞。
钱平凡,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研究部副研究员,多年来一直研究煤炭行业,曾经对中国煤炭行业改革和解决安全问题提出过系统设想:政府改变对煤炭行业“一手抓生产,一手抓安全”的固有做法,转让国有股份,国有资本退出煤炭行业,用出售股份换来的资金解决煤炭企业遗留的历史问题;同时,腾出手抓安全监管和环境保护,制定煤炭资源的合理开发规划,从而有效解决煤炭资源开发、消费过程中的负外部性。
“为什么政府非要把煤炭资源抓在手里不放?为什么煤炭行业不能进行产权改革?为什么不能引入外部资本弥补多年安全欠账?”钱平凡对记者提出一连串质疑,“不改革,煤炭行业就改变不了‘苦’、‘穷’、‘险’的状况,出事死人是必然的!”
“中国现在有上万家煤炭企业,好像是一个竞争性的产业,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煤炭行业说到底还是一个国有垄断性行业。”钱平凡说。
中国的煤炭行业属于高度两极分化的产业布局。一极,是以“小、散、滥”著称的小煤矿,在这个极端里,民间资本显示了极强的势头,原有的小型地方国有矿和乡镇集体矿大量被私人资本占领;另一极,则是大型煤炭企业国有资本“一枝独秀”,外部资本鲜有、也难有进入进行资本重组。
自1996年始,中国煤炭业开始了政府主导下的企业化改制试点;1997年,32家国有重点煤矿开始成立公司,兖州、大同、平顶山以及平朔煤矿等,都开始组建企业集团,其中部分还成为上市公司。
在2004年发生重特大安全事故的煤矿中,河南大平煤矿所属的郑煤集团属于国家大型一类企业,始建于1958年,原为郑州矿务局,1996年1月18日作为煤炭部首批现代企业制度试点企业之一改组为国有独资公司。1998年1月,郑煤集团公司独家发起,以其下属的超化矿、米村矿和东风电厂的资产投入,采取募集设立方式设立了郑州煤电股份有限公司(郑州煤电,600121)。
被认定发生了44年来中国煤炭行业最大安全事故的陕西铜川矿务局陈家山煤矿,也在“改制”之列。2004年2月,陕西省十家国有煤炭企业组成陕西煤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铜川矿务局是其主力成员。
但是,这一阶段的改革,无论身在其中者还是外部的观察者,都称其“换汤不换药”。
陈家山矿难期间,记者来到地处陕西省铜川市老城区的铜川矿务局。走进五层高的暗黄色办公楼,一眼望到灰色墙面上刷着的“2004年全局工作目标任务”,红字殷殷,异常醒目。通风科、监察科、调度科,机构和职能的设置,依旧昭示着计划经济时代的作风。“和十年前比基本没有变化。”一位矿务局老职工对记者说。
截至2003年底,全国已有66家原中央财政煤炭企业改为公司制企业,占总数的78.6%;15家煤炭企业通过改制陆续上市,在海内外融资130多亿元人民币。
但在2003年12月19日召开的中国煤炭工业改革与发展大会上,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副会长濮洪九的评价是:“企业经营机制未实现根本性转变。部分国有企业未进行公司制改造,已经改制的也大多是国有独资公司。上市公司产权结构不尽合理。企业未形成规范的法人治理结构和现代企业运行机制。‘三项制度’改革进展不大,企业管理比较粗放,内部约束机制不健全,损失浪费比较严重。”
“这些年煤炭行业的所谓改革,基本上就是把矿务局的牌子变成煤业集团,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钱平凡评论说:“没有资本和产权流动,这样的改革不能称其为改革,企业根本没有市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