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培,国际知名记者、中国对外传播专家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的爱称,朋友们都喜欢这样亲昵地称呼他。而他会伸出手来,回报一个“铁钳”般强而有力的握手,一声“同志”让人备感亲切温暖。
这是我10年前初次见到艾培,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今年4月20日,艾培将迎来人生第九十个春秋。我日前再一次叩响了他家的房门。
向世界宣传中国革命
“你好!”艾培坐着轮椅从里屋出来,向我打着招呼。两年前,他因患癌症动过一次大手术,身体虚弱,现在只能以轮椅代步。书香四溢的客厅里,我与这位耄耋老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艾培,您最近出版的回忆录《见证中国》我已经读过了。”我手捧新书说。“你读过了,好。怎么样?”艾培急切地问。“读了这本书就像见到了您。”我笑着说,“叙述严谨而客观,语言真幽默,好几次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您年轻时做记者的经历尤其吸引我。”
“我做记者是比较积极的,我就是一个新闻记者,这是我的职业。”70多年新闻生涯,艾培一句话轻松带过。历史的车轮回转到1915年,艾培诞生在波兰华沙一个犹太人家庭。两岁时,他随父母移居中国。15岁那年,艾培进入天津《京津泰晤士报》开始从事新闻工作。此后不久,他结识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受到深刻影响,开始致力于向世界宣传中国革命。
让艾培终身难忘的,是1944年初夏的延安之行。那时,他以美国《纽约时报》、《时代》杂志和联合劳动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参加了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突破国民党的重重封锁访问延安,写了几十篇文章在美英等国报刊发表。他甚至记下了“毛泽东烟瘾很大,他自种烟叶。总司令朱德爱吃蔬菜,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植质优味美的番茄”等有趣的生活细节。
访问延安期间,艾培还就边区的对外宣传工作提出了建议。新华社那时发出的第一条英文新闻,就由他亲手改稿,通过手摇发电机的电波,从延安清凉山的窑洞向世界传播。
与宋庆龄近半个世纪的友谊
1938年“九·一八”国耻日,艾培在广州街头采访抗日游行示威,见到了对他一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人———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她又勇敢、又漂亮。”艾培这样描述对宋庆龄的第一印象。他清楚地记得,宋庆龄不顾日机袭击的危险,始终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
“您与宋庆龄的友谊长达40多年,她对您后来在中国的工作、生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对吧?”我问。“对。”艾培点头赞同。
1951年夏,艾培与夫人邱茉莉应宋庆龄的邀请,克服重重阻力,由美国绕道波兰回到北京,参加新中国对外宣传刊物《中国建设》(后改名《今日中国》)的创办工作。艾培担任杂志总编辑,几十年呕心沥血辛勤工作,培养了大批对外宣传人才。后来,他成为中国公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75年,宋庆龄要我在她身后写她的传记。遗憾的是,她晚年极为忙碌,后来她病了,病变很快,我们该谈的很多事情没来得及谈。”宋庆龄生前谢绝了许多人为她作传的请求,她说,只有艾培是她信任并可以为她作传的人。
撰写《宋庆龄传》时,艾培已年届七十,那段时间,他经常到宋庆龄故居写作。花了大约10年时间,艾培才完成这一任务。该书1992年出版,除了中文简体字版、英文版、日文版等版本,台湾还出版了该书的中文繁体字版。
决不背弃自己的信念
“文化大革命”期间,艾培未能逃脱厄运。他和夫人邱茉莉被“四人帮”以“国际间谍”的莫须有罪名关进秦城监狱长达5年之久。
“我从没有想过把离开中国作为一条出路。到了国境的那一边,在怀有敌意的新闻界面前捶胸顿足地背弃我长期的信仰,然后在资本家的餐桌上赴宴享乐,这是我曾说过的抛下红旗、表示‘改悔’的逃兵表现。我对自己起誓:我永远不会那样做。”听我念完《见证中国》的这段文字,艾培流下了眼泪:“我有信心,真理还是真理。最后是真理。”
“您有过动摇吗?”我问。
“我不动摇。有的时候是情绪低,但是不动摇。”艾培坚定地说。
一天,艾培收到了父亲写给他的一封信,是由周恩来总理转交的。信上说,艾培母亲日趋衰弱,再见儿子一面是她惟一的希望。艾培难过得放声大哭,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痛哭。在周恩来的关怀下,艾培被允许给远在美国的父母写信。
“后来,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向您与邱茉莉道歉。”我说。
那是1973年“三八”妇女节。“当时我们坐在桌子那儿,他举着酒杯走过来。”艾培用颤抖而有力地声调说,“他说,继续奋斗!我说我个人的错误也有不少。他说,现在不谈那个,谈我们的错误,谈政府和党的错误。”这位意志坚强的老人不停地用右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艾培,我让您伤心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老人。
“我看到一张您年轻时的照片,叼着烟斗,可真帅!”我找到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19岁,要做大人了。”艾培笑了起来,“因为要打字,抽烟卷烟灰会落在打字机上,很不方便,所以用烟斗。抽了近50年,后来戒烟了。”
“无好奇心就不是记者”
艾培写作速度飞快,撰写《人民之战》一书时,最后40页是开了一个夜车在打字机上敲出来的!1985年艾培开始改用电脑写作。“现在写大书没有力气,两三千字的短稿子还可以写。”艾培说。
“您讲过,对外报道要从生活入手,用事实说话。这对我以后的写作有很深的影响,谢谢您。”我接着问,“您认为一个优秀的记者应该具备什么素质?”
“要有好奇心,记者没有好奇心就不是记者。”艾培认为,独家新闻除独家材料外,更主要的是靠独特的视野、视角的开掘,而不是靠垄断。
艾培在1955年至1985年4次去西藏采访,每次相隔10年。他在《西藏的转变》一书中写道,在新中国我看到的所有变化中,“世界屋脊”上的变化是最引人注目的。“您去西藏采访,高原反应厉害吗?”我问。
“最后一次,我的年龄比较大,有一点,但前3次没什么太大影响。你知道,很多人还没有到西藏,就已经开始害怕了。我没有这个怕,我的高原反应不大。你没去过吗?”艾培问我。
“我没有去过。那儿风景很美?”“特别美。”“您一定拍了很多照片。”我笑道。
“我拍了照片,但是我的技术不太好。”艾培缓慢、耐心地对我说:“你去的第一天不要活动太多。”他用右手指着左手背鼓起的血管,“因为要加红血球,刚开始红血球不够,氧气是红血球来提供整个身体的。但是红血球数量多,不是马上的事,要一两天。所以,开始不要太积极,一看到毛驴就跟着毛驴跑、拍照,那就不太聪明。”
我的双眼湿润了。艾培伸出手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许久。(作者:何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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